53、千里江山

沈听澜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那棵虎耳草浇水。虎耳草是喜潮湿的植物,数天没有人照顾它,茎叶都泛了黄,恹恹地耷拉着。

蒋淮扬简单地收拾了下床铺,问:“哎,十月一放七天假,你们俩提前买回滨海的火车票了吗?”

“没有,我不回家。”江诉声靠着墙坐在床上,一手拿着速写板,一手握笔画着沈听澜的背影。当沈听澜撂下浇花的小喷壶转过身来时,江诉声又赶紧翻开一页新纸,画起了枕头边的红色虎鲸抱枕,“我立志要考清华的,一回家我就想着玩。学习,学个屁,还不如在画室里。”

“我也不回家。”沈听澜脱了鞋,顺着梯子爬到上铺,去看江诉声画画,“我也立志考清华了。”

“你们俩怎么回事?说考就考,人清华不要面子的吗?”蒋淮扬瞄了他们一眼,“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它永远得不到的学生......还有赵晗,立志考央美呢。”

“说起赵晗,他人呢?”沈听澜问。

“他收拾完就回家了,嗨,谁叫人家离着家近。”蒋淮扬翻开枕头边的《伯里曼》临摹起人体结构,“好不容易放个假,刘扒皮老师,居然留了一火车的作业。好嘛,每天一张素描、一张色彩、外加三十张速写,完不成再罚。这一天,我回想起了被铅笔和颜料支配的恐惧。”

“老《百年孤独》了。”江诉声又问,“你明天几点的车?”

“上午十点的,怎么了?”

“我们去送送你呗。”江诉声笑着指指自己和沈听澜,“你大爸和二爸怕你在半路走丢了。”

“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生出你俩不孝子。”蒋淮扬嘀咕一句,“我就算迷路了,死外边,也不会让你俩去送我。”

“你可别真香了。”沈听澜笑了几声,也拿出了速写本,画起了窗户、窗台、以及那一棵虎耳草。

蒋淮扬嘴上逞强,但等到第二天的时候,还是认怂了喊江诉声和沈听澜去送他。他本来想硬气一点自己走,但一瞧北京的地铁线路图,好比被猫挠乱的毛线团,乱糟糟的没个头绪,立马放弃了自己去火车站的念头。

江诉声和沈听澜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意外,笑嘻嘻地和蒋淮扬一起出了门。十一黄金周赶着回家的人太多,地铁的每一节车厢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只要门没关,巴掌大小的地方就能再站一个人。

拖着行李箱的蒋淮扬被挤到边角,摸了把自己的微胖的小肚子:“我应该天天来挤地铁,这比什么运动都好使,挤挤就瘦了。”

“你如果天天从画室跑出来挤地铁,速写可能要被罚到八十岁。”江诉声笑了蒋淮扬一句,转头去看沈听澜。车厢里人多拥挤,他顺势牵住沈听澜的手,小声说,“我拉着你就不怕走丢了。”

沈听澜笑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是,”江诉声附在他耳边,“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可爱的小朋友。”

江诉声的这句话仿佛有温度一般,烫得沈听澜耳朵微微红了。沈听澜忙掐了他掌心一下,嘴里嫌弃:“嘶,你肉麻不肉麻?”

“不肉麻就不叫情话了。”江诉声顿了顿,“你是不是害臊了?”

“去你的吧!”沈听澜呛他一句便低下了头。

“你们说什么呢?嘀嘀咕咕还挺热闹。”蒋淮扬和他们之间隔了几个人,只好仰起脑袋说,“我不知道在哪儿换乘,你俩别光聊天,把我给忘了!”

“哎呦您放心,保准给您送到准地方儿。”江诉声一只手掏出手机看线路图,“还有两站就到。”

他们换乘了两次,赶在十一点前送蒋淮扬到了北京南站。反正也出来了,江诉声和沈听澜有心逛一会儿再回画室去。他们简单吃了顿午饭,准备去故宫瞧一瞧。

今年国庆节故宫有一场大型活动,是历代青绿山水画的特展,那幅传世的《千里江山图》也在其中。

所谓的青绿山水,多以青金石、绿松石这种天然的贵重矿物做为颜料,色泽富丽,可历经千百年不变其貌。

而今距离上一次《千里江山图》对外展出,已有三十余年。

江诉声与沈听澜担心看画展的人多,中午饭也不敢吃太仔细,在东华门后的小巷子里买了两块煎饼揣着,匆匆忙忙跑进故宫。

路上的人基本都在狂奔,仿佛感觉不到累。他们中有学生模样的少年,有带着单反相机的中年人,就连老人也是健步如飞。画展门口早排成了蜿蜒的长队,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影子挤在不平整的石砖上,连成了一整片。

沈听澜和江诉声暂时排在队伍后面,他们前头不知是哪来的旅游团,有位导游带队。她大概是怕旅游团里有人等的烦了,介绍起《千里江山图》的相关知识。江诉声到不远处的小商店买水,沈听澜自己闲得无聊,赶紧竖起耳朵听了几句。

“《千里江山图》的作者名叫王希孟,史书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载。根据蔡京在画卷后的题跋,‘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才推测出这幅千古名作出自一位十八岁的天才少年......

“不过可惜,据传王希孟在画完《千里江山图》三年后便去世了......我国著名的画家陈丹青先生曾经说过,‘在《千里江山图》中,我分明看见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正好十八岁。长几岁、小几岁,不会有《千里江山图》。他好像知道,自己过几年就死了。’”

“澜哥。”江诉声拿了两瓶冰镇可乐回来,他递给沈听澜一瓶,“我刚刚喊了你两声,你都没搭理我。”

沈听澜拧开可乐喝了口:“我白嫖人家导游的解说来着,没注意。”

“都说啥了?”

“我就听了两句,没听完,关于王希孟的。”

“美术史论课不都讲过吗?你要是想听,我给你讲。”江诉声说,“北宋那个有名的大艺术家宋徽宗,在宫里办了个画画班,他自己当校长。然后咱们王希孟就考入这画画班,相当于今天考上了央美。

“他一开始画的不好,幸亏宋徽宗有两把刷子,看出此子将来必成大器,身为校长的他亲自教王希孟画画,不出一年,大有长进。

“在赵校长的指导下,王希孟用了半年的时间画出这幅《千里江山图》,这画后来被校长赏给了蔡京。宋徽宗是当皇帝三流,搞艺术一流。蔡京跟他一样,当宰相唯唯诺诺,谈艺术重拳出击,一眼就看出这画不简单,高兴之余,在画卷末记下了这段事情。

“王希孟在画完这幅画之后,就被安排去当仓库管理员。这相当于班主任叫你沈听澜天天做数学卷子,没几天就抑郁了,短短三年,重病去世。”

沈听澜忍不住说:“讲的挺好,就是比喻奇怪,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班主任天天叫我做数学?”

江诉声:“这不是方便你理解吗?”

沈听澜撇嘴:“我谢谢你。”

江诉声腆着脸笑:“不客气,不客气。”

看画展的队伍慢慢挪动着,差不多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江诉声和沈听澜才挤进展厅。

《千里江山图》整卷打开,装在特制的玻璃展柜里。一旁就是维持治安的工作人员,催促着聚在柜前的游客往前走,不许停留,平均算下来,每个人的欣赏时间还不到五分钟。

因为古画脆弱,每一次展出都会造成一定的损害,所以每一次都弥足珍贵。沈听澜不知道下次再见到这幅画会是什么年月,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观察更多的细节。

除却色泽鲜丽的大青绿山水,画中还有凉亭草舍、渔村野渡、长桥水榭、农人飞鸟。沈听澜低头看着那些疏密有致的水纹,想象了一下十八岁的王希孟趴在画卷旁边,一笔一笔将它们从江水此岸画到彼岸的场景,忽觉可爱,不禁笑了一声。

盈尺之间,江山千里,满卷温柔。青金石和绿松石调成的美丽颜色,似乎在说他也曾笔下多情,爱这方世界。

外面排队的队伍半天挪不了多远,里头赏画的队伍顷刻便到了头。

等到他们离开展馆,沈听澜突然感慨一句:“王希孟画这幅画的时候十八岁,死的时候二十一岁。我们排了快五个小时的队,只看了几分钟,但好像把他的一生都看完了。”

“我感觉王希孟好像就是为这幅画而生的,他将它完成后也就走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一直相信这句话。”江诉声说,“有时候我就在想,我来到这个世界,一定是来完成某些事情的。”

“你要完成什么事情?”

“可多了,每个年纪都不一样。”江诉声说,“我五岁的时候,是不想去幼儿园。等上了小学,是不想上小学。初中是不想上初中......”

“那我知道了。”沈听澜打断他,“你这都是些狗屁的愿望,高中是不想上高中,大学是不想上大学。”

“不对。”江诉声纠正沈听澜的说法,“等我上高中,有一天看见施工队拆迁危楼,瞬间开窍了。我来这世间,不能白来一趟。我呀,要让那些老楼里的居民住我设计的房子,大家都舒舒服服的。”

他顿了顿,又问沈听澜:“澜哥,你有什么阶段性的人生目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