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白天渐渐变长。六点钟时太阳落山,给天边的云彩留下一抹淡淡的红。下课铃一响,十一班的人都似疯了般跑向前后门,宛如一群逃荒的难民。
不到五分钟,教室里已空空荡荡。
沈听澜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一脸懵地走出教室。到处是奔向楼梯的人,期间还夹杂着喊声:“快走,食堂要没饭啦!”
他很想问问那人食堂具体在什么位置,无奈对方跑得太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沈听澜只好也随大流走,但他觉得自己像只无头苍蝇,嗡嗡地瞎打转。
好在沈听澜在三楼遇见一位跑得慢的瘦高个男生,他看那男生眼熟,好像是自己班的数学课代表,名字叫李煦。
他追上去问:“同学,你知道食堂在哪吗?”
李煦平时不怎么喜欢与人交流,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某些时候在言行举止方面表现得还不如女孩子大方,因而得了个“娘娘”的外号。
李煦认出沈听澜:“不算太远,我带你去吧。”
等他们赶到食堂的时候,除了残羹剩饭就只有泡面了。沈听澜买了桶老坛酸菜的泡上,边等边和李煦聊起天:“每天都要这样抢饭吗?”
李煦露出很惊讶的神情:“啊?老师没告诉你作息时间吗?”
沈听澜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摇摇头:“没有。”
李煦轻轻说:“早上是五点四十五到校,晚上九点四十五放学。早中晚各有四十分钟的吃饭时间。没有周六日,每三个星期休息一天。”
沈听澜听完愣了好久,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这儿是滨海?真不是恒水?还有四十分钟吃饭时间完全够用,为什么他们这么着急?”
“恒水中学模式。”李煦低头撕掉泡面桶的盖子,那面还没完全泡好,上头还有干干的硬块。
李煦用叉子将面搅散,在汤里翻了几下,“来一中的大部分是尖子生,如果不抓紧时间看书做题,很快就会被落下。”
“所以他们那么着急,都是赶着回去学习?还全是自愿?”
“嗯。”
沈听澜听后久久无言,也掀起泡面盖子,挑着半生不熟的面吃。他心里后悔,若早知道滨海一中是这么修罗场的地方,之前就应该在家乡母校的食堂里打四个菜,吃顿饱饭再来受苦。
李煦已经习惯了这种快节奏的生活,三口两口吃完了面。沈听澜紧赶慢赶,还有半碗。他入乡随俗,没好意思再吃,最后喝了口汤,跟着乌泱泱的人群往教学楼跑。
十一班在六楼,沈听澜大步跨上楼梯,累死累活地到了教室门口,心想吃这么口饭真不容易,命都快丢了一半。
他坐到座位上才说喝点水,前桌杨晏却回过头来,悄声说:“我看见你刚才和李娘...李煦一起进来的?”
“怎么了?”沈听澜不明白。
杨晏认真地说:“要是李煦管你借钱,千万别借给他。他这个人有毛病,借钱不还,没看咱们班的人都不搭理他吗。”
“借钱不还?”
“是啊,就上学期他开始管班里人借钱。那会儿大家还都借给他,开始就一块二块,后来变成十块二十,一直借也不还。老江还去问过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他也支支吾吾的,就说家里有急事......”
杨晏还要再说,耳边就传来预备铃声。他赶紧闭了嘴,回头翻开了语文课本,磕磕绊绊地背起了《离骚》。
江诉声是踩着预备铃进来的,他甫一坐下,熟练地从衣服下面掏了两包辣条藏进书桌里,然后才脱掉外套。
沈听澜看着江诉声,在他的印象里,班长一直是好学生的代名词,经过一天的相处后,他确定江诉声和“好学生”这个词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好奇小房东是怎么当上班长的。
晚饭后是四节自习课。美其名曰自习,其实都是被安排好的做卷时间,各科老师都会过来盯着学生写题。
沈听澜在滨海一中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当放学的铃声响起,他彻底松了一口气,颇有刑满释放的感觉。
外面气温低,白天路面上未蒸发完雪水再次冻成了冰。沈听澜骑上一辆共享单车,小心翼翼地向家的方向走。
大概十五分钟后,沈听澜拐入长宁街。因为没有路灯,为了安全起见,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筒,借着一点亮光,推着车子缓缓走在冰面上。
不一会,他进了五金楼,却发现有不少人聚集在2栋的楼道口处,乱乱哄哄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沈听澜看到张朋朋立在她的理发店门外,嘴里叼了根烟,望着那群人出神。
他心里好奇,锁上了共享单车,过去问:“朋朋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朋朋吐了口烟:“张老三死了。”
“谁是张老三?”
“你楼上一个卖炸串的,他出去的路上被车撞了,撞人的龟孙子跑了。张老三在医院熬了两天,还是没熬过去。”
说完,她将抽了一半的烟丢到地上,烦躁地用脚踩灭,“张老三一家应该要退租了。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现在当家的死了,他老婆要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一个在读小学,两个要念幼儿园。这里可是滨海啊...我想着他们会回老家去。”
沈听澜叹了声气,不知是不是张朋朋身上的烟味作祟,也想抽一根,问:“朋朋姐,还有烟吗?”
“有我也不给你,学生抽什么烟!”张朋朋语气忽而严厉起来,转过头瞧他,“你别在这里看热闹了,明天不是还要上学?迟到挨罚可不关我事。”
“行行行,我马上走。”沈听澜对她笑笑,背好斜挎在肩上的书包,做出了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沈听澜还没到楼道口,又听见张朋朋在后面叫他,“你跟你爸妈说说,有条件就换个地方租吧,这里不适合学生住。”
他知道张朋朋是好意,五金楼不适合学生住,这两天已经体会到了。
譬如说他左边的邻居是位流浪歌手,总在白天练歌。右边的邻居是位陪酒女郎,回来的时间不定,还总爱耍酒疯。
这两位都吵得人难以入眠。
但沈听澜并不打算把这些情况告诉沈青仪和谢知荣,或许是童年经历影响,他本能地对自己的家庭产生了抵触心理。
“知道了。”沈听澜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穿过人群上了楼梯。
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他遇到了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女人披了身孝,皮肤黑黑的,谈不上多么好看。她脸上残着几道泪痕,低垂的眉目显出一种哀愁神色,估计就是死去的张老三的媳妇了。
沈听澜望见她,心中一动,很不礼貌地问:“要离开滨海了吗?”
那女人闻言,停下脚步抬起红肿的眼看着沈听澜,却摇摇头,有些执拗地回答:“不走。”
女人嘴角微微勾起,原本想露出一个笑来。但片刻间又红了眼眶,笑容也垮了下去,“我和老张在这儿打拼五年,还想攒钱开店,让孩子读好学校的。日子哪有越过越回去的?我不甘心走,慢慢来吧,总会好的......”
她自知失态,再次低下头去,抹了抹眼角:“我先下楼了,还有事。”
沈听澜侧身让开路,等女人下楼后才上去。
二楼的走廊里飘着轻轻的歌声,调子像是周璇的《夜上海》。但它的音质太差,仿佛穿越时空,从一台唱片机里播放出来,也不知道是哪家租户在听。
沈听澜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打开灯,从书包里拿出来今天新领到的校服。
他拆掉塑料包装后闻到了一股染料味,他不喜欢这种味道,想洗一洗,又担心明天早上干不了。只能先找了两个晾衣架把它挂在卧室,先散散味道。
这时候,撂在床上的手机振动两下,提醒他微信收到了新的消息。
沈听澜以为是从前的狐朋狗友,往枕头上一躺,按亮手机屏幕。
【妈妈:放学了吗?】
【妈妈:好好认一下人,站在中间的是你爸爸。他旁边是你弟弟,叫谢景行,在八中读初中。坐在前面的是爷爷奶奶,以后见面要打招呼。】
接着,沈听澜就看到了一张照片。这是张全家福,除了沈青仪上述的那些人,谢知荣还与一个气质温柔的女人手挽着手,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
很明显,女人是谢知荣原本的妻子。
沈听澜不清楚,也不愿意想沈青仪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自己发这张照片。他只觉得荒诞滑稽,甚至于想笑,一句“你这么愿意给人当后妈”险些发送出去。
他心里闷得难受,没再看那照片一眼,下意识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找烟,然而里面只有个空空的烟盒。
沈听澜把手机丢到一边,将被子蒙在头上,嘟哝了句:“去他妈的。”
他闭上眼,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脑子里竟浮现出张老三妻子的脸,她的声音亦轻轻地在耳边回荡:
“慢慢来吧,总会好的......”
会好吗?
但愿吧。
沈听澜如此想了会儿,渐渐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已是凌晨五点,他洗漱穿戴好后准备出门上学,一到客厅,就看到那棵虎耳草。
它提前开了花,小小的几朵,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