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婚?
按习俗来说,只有德高望重的长辈才够资格去做主婚人吧。季武请求她一个未嫁的闺女做主婚人,非常的奇怪。
再说了,她跟他很熟吗?非亲非故的去什么季氏?
不去。
过了几个月,宁纾都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朝堂上传来消息,梁地发生了地震,梁王陵遭到很严重的破坏,为此朝堂上经过几天的争吵,终于定了方案:就地掩埋,防禁百姓打劫王陵。
宁酉对梁樾的感情很复杂,更多还是恨的牙痒痒,但秉着继位的恩情和稳定新征服地的主旨,还是派人去主持梁王陵的修复工作。
卷媪说着八卦,并揣测:“大王此举恐怕还有探查梁相国生死的意思。”
梁樾篡位不过一天,之后更是指挥了前所未有的空前大屠杀,形成了巨大的权力真空。为此以蒙居为代表的那些既得利益集团,自然是承认他的王位,并且给了个不是很好的谥号。不过毕竟是还朝于宁酉,所以非正式场合,大家还是称他相国更多一些。
卷媪说的,也正是宁纾所想,那日宫变,她被梁樾赶了出去,之后参与屠杀的人如今都是守口如瓶,而宁酉不过是比傀儡好一些的摆设,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
都说梁樾死了,但是没人见过他的尸体,只是被那些当权的人葬入梁王陵。
所以此时梁王陵发生这样的事,宁酉动这样的心思也很是正常,只是怕梁王陵遭到破坏比较严重,什么都查不到。
“公主要不要去看看?”卷媪心下忧虑,忍不住多嘴:“大王想知道相国是死是活,公主难道不想知道么?”
“不想知道。”宁纾在榻上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褥,闷闷地说:“他死了。”他是清醒的时候死了,不曾受辱,也不曾疯癫,他说他始终爱她。
卷媪只得退下,但又十分心疼,临了说了一嘴:“据说相国是与季氏的女君合葬的,公主不妨去瞧一瞧,或许瞧见了人家一对,就能放下了。公主不要嫌弃我人老话多,公主年轻,总这么惦记着是耽误了自己。”
卷媪走了,宁纾枯坐了一会,直到关节微微僵硬,天际显露鱼肚白,内心的情愫仿佛漫生的野草,冲破一切防备和自持,延伸至无尽茫茫的远方,才站了起来,挑起灯,悄悄离开遣云宫,孤身走向为政殿。
薄薄的披帛曳过露珠凝结的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灰蒙蒙的天色下,只有她一人挑灯而行,火光未能照见的地方是长长的身影。
不知道是这条路太过熟悉,太过漫长,还是她心里埋藏的画面太多,以至于看到为政殿在眼前的时候,似乎里头还亮着灯,梁樾彻夜未眠,仍在忙于政务。只消她踏进殿门,就能听见他说:“公主是来看臣么?”
宁纾踏上台阶,惊动了守卫,很快漆黑的为政殿里亮起灯火,宁酉披着外袍走了出来。
见到哥哥略带担心和薄怒的脸时,宁纾才恍然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宁酉问。
“季氏主婚的事情,我答应了,婚事在即,今日特来向哥哥辞行的。”宁纾说。
作为宁宗室所剩唯二的成员,宁王唯一的同母妹,宁纾大清早跑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辞行,自然是被同意了,并且收获了很多自以为是的祝福。
“多参加参加这类喜庆的聚会也是很好的。季氏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当地的民俗与中原不同,很是有趣,你只管去散心。”
宁酉答应的爽快,送行更是爽快,担心宁纾不习惯梁地,还送了个梁地进贡的少年作为向导。
宁纾虽然奇怪哥哥比她兴致还要高涨,但是一路车马劳顿,到了季氏的时候,见到季武的脸色,对于他会邀请自己做主婚人的原因,宁纾就心里有数了。
“臣四个月前请求公主主婚,公主一直没有回信,臣便以为此事不成,便又托请了另一位贵人。”季武虽然低眉顺眼,但是语气里一点不客气:“不想婚礼前,公主突然降临,倒叫老臣难以与人交代。”
季氏并不乐意她来主婚。
回想起卷媪的劝说“相国是与季氏的女君合葬的,公主不妨去瞧一瞧,或许瞧见了人家一对,就能放下了”,显然让她做主婚人是大哥的意思。
她来梁地,不是真想凑婚礼的热闹,但是一来主婚是大哥的安排,自己要是退让了,连累的是宁王的威望;二来如今梁氏没人了,梁王陵由世代姻亲的季氏托管,即便是修复王陵的官员都只能在季氏的引导下进入陵墓,用季氏的工匠。
而主婚人,是要跟着新人,进入王陵祭拜季氏与梁氏的先祖。
也就是说,她想要见到梁樾,必须做主婚人。
“既然是我的过错,解释交代的事情,自然由我来做。”宁纾态度很好,当下休书一封,盖上印,安排侍从奉上丰厚礼品,“请季侯带路。”
季武脸上的肌肉抽了抽,眉梢微挑:“公主盛情,季氏荣幸之至。公主请。”说罢一挥手,做出邀请的姿态。
宁纾见他不再提交代的事,晓得他只是立个下马威,便提步进了季氏坞堡。
坞堡里张灯结彩,树木也裹上彩绢,嫁妆箱子从一进坞堡一直排到了内宅,据纷纷扰扰的宾客议论,说是一直排到新娘的居所,丰厚到令人咂舌。
宁纾不由得看了看季武,中年后有些赘肉的脸,看不出什么慈祥,但没想到这人对妹妹和对女儿就是不一样,这女儿结婚能把季氏搬光吧?
“这般风光,嫁入王室也足够了。”有宾客小声酸,季武也不以为意。
“听说嫁的是九夷的大巫,水神的人世化身。”
“那不是蛮夷么?季侯真是心怀大志,连女儿也舍得……”
“各路豪强这些年用女儿笼络联姻各路势力的也很常见,你们少见多怪。”
“梁……那位当年杀光了旧宗室,天下群雄并起,宁王大权旁落,未来豪强若是……唉,喝酒喝酒!”
……
……
宁纾一行人安顿好,洗去风尘仆仆,便也给季氏颜面,入乡随俗,换了梁制的衣衫。
过了这些年,季氏的大体格局却没多大变化,宁纾见门外枇杷树上结了好些枇杷,想起季武和孟季的事,多少还是惆怅,叫侍女摘了些洗净了吃,就等着新娘子来拜见。
季氏女眷们来的很快,宁纾刚吃了个枇杷,还没来得及净手,她们就到了。
新娘子由一位妇人扶着,跟着季武的妾室一同来的。
妇人大约三十岁的样子,盘着头,眉眼平顺,宁纾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曲!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儿子呢?
“公主?”侍女小声提醒:“季女君已经行完礼,该让她起身了。”
宁纾回神,叫季女君起身,恰好和季女君面对面。
季女君的眉眼清晰地撞入她的记忆深处,撞进她的心底。
好像。
好像孟季。
原来如此!
宁纾心中一瞬间酸酸涨涨的,她嗅嗅鼻子,把桌上的枇杷推给新娘:“你喜欢吃枇杷么?”
新娘子愣了一下,回答:“谢公主,我很喜欢。”说完接了一枚枇杷,握在手里退下后坐好。
新娘的母亲,季武的那位妾室,轻轻松了口气:“主公十分喜欢枇杷,在季氏广植此树,恰巧女君出生的时候枇杷收获了第一季的果子。主公曾说,等女君长的比枇杷树还高,就送她出嫁。嘻嘻,这孩子还真实心眼地信了。”
这个童年趣事,令在场一众女眷都嘻嘻笑开了。
宁纾也跟着笑了笑,然后不笑了。
女眷们赶紧渐渐消了声,气氛重新凝固起来。
最终还是宁纾打破沉默:“绀公主在哪里?今日季侯来迎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她。”
妾室僵硬地笑了笑:“是病了。绀公主自当年宫变,吸入大量毒烟,身子就不大好,跟主公回来季氏以后,又信不过我们这的巫医,渐渐身子就不大爽利,最近又病了。”
说到底,她和宁绀倒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仇怨,如今王室就剩他们兄妹三人,再多的隔阂也罢,来了人家的地方,总得打声招呼,于是宁纾决定:“既然病了,我去探望一番。”
不想妾室赶紧拦住:“主母患的是疫病,在外头养着,不在堡内。”
宁纾觉得有些奇怪,诈她:“疫病?我怎么不知道梁地最近有什么疫病流行。莫不是你为了女儿出嫁充大,迷惑季侯宠妾灭妻吧?”
妾室慌忙连磕三次头:“小人不敢!”
宁纾诘问:“什么时候病的?病了多久?这个疫病,在梁地多少人得了?为什么不上报大王?”
妾室呐呐不语,脸色苍白。
宁纾怒从心起:“你们好大胆子——”
“公主!”新娘子急急拜倒:“母亲根本没有生病,是在外头养了、养了面首。此事千真万确,虽然大家明面上因为父亲的颜面不说,但是已经流言遍地,公主大可派人去母亲的庄园查探。”
咝——宁绀竟然养面首?!
宁纾被这消息砸的,一口气喘了过来,咳了声:“什么时候的事?”
“四个月前。”新娘说。
四个月前?那不是季氏刚刚商定婚事的时候么?
宁绀因为蒙氏的关系才嫁了季武,两人没有任何感情,养面首才是正常的。只是早不养,晚不养,偏偏季武女儿结婚,开始放飞自我了?
太奇怪了。
“公主。”一只骨节分明的玲珑玉手伸过来,将她手指上的枇杷汁水擦干净,宁纾扭头一看,是大哥塞进来的那个少年,这少年本是向导,但是宁纾对梁地很是熟悉,他没了用处,差不多都干些仆从的活。
平时倒没什么,此刻刚说完面首的事,这人就出来,简直是……季氏女眷全用一种震惊之后恍然大悟的眼神看她。
解释是越描越黑,而且解释什么?人家又没说什么。
刚巧,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枇杷吃多了,宁纾肚子有点疼,当下心烦地挥退她们。
没想到的是,这肚子疼,持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顶着个黑眼圈,肚子不疼了,起不来床。
那边季武也来请主婚去王陵祭拜,见了宁纾,眼神微妙,却不吃惊:“公主这是怎么了?没有睡好?”
宁纾当然不能说是吃错了东西,只能说是水土不服。
季武了然:“祭祀时间久,礼服厚重,王陵里又炎热,恐怕公主遭不住,不如在此好好休息。至于婚礼,老臣会跟大王解释。”
季武不再推脱。
只是一出门,宁纾就得知自己带来的仆从侍卫,昨夜都和自己一样“水土不服”!
巧到离奇!
这下要么乘坐季氏的马车,要么就别走了。
宁纾盯了盯季武古井无波的脸,见他依旧礼数周到,心中盘算了一下,季武一直在打消她做主婚人的事,甚至不惜没有人主婚,这么个消极抵抗的方式,量他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泻药?不是毒药,就不怕。
这般一想,宁纾爬上了季氏的马车:“这样也好。我有季侯款待,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她冲侍从们吩咐:“你们就在这里,与宾客们一起等我们回来。”
季武见宁纾明知被主人家嫌弃,连生病的台阶都不肯下,依旧厚着脸皮跟着,当下心口堵得慌:“那公主可要在马车上好好歇歇,一会去了王陵,乘不得车,体力不支可就跟不上了。”
宁纾笑:“好说。”她做主婚的目的,又不是来凑热闹的,而是见梁樾,怎么可能真跟他们一起,一个祖先一个祖先拜过去。
梁王陵位于季氏附近的群山之中,季氏不仅是与梁氏休戚与共的姻亲,也是世代的守灵人。浩浩荡荡的彩车在鲜花、喜钱的抛洒下,挤过人群拥堵的坞堡,穿过农人耕作的田地,涉过莽山溪流……
宁纾窝在车厢里,闭目养神,丝毫不理外间的热闹。
偶尔有年轻季氏族人的声音传来,他们青春年少,对梁氏的感情自然不如季武来的深刻,嘻嘻笑笑的,宁纾也迷迷糊糊左耳进右耳出。
“新郎好生俊朗,煌煌如明日也。”
“季氏的女君那么多,凭什么她能嫁得如此郎君。”
“主公赐婚,女君是下嫁,你们不要红眼病了,看见美人就走不动路。”
“你们说的什么话,公主还在这,丢人现眼!你们的夫婿都是一方城守,如何是区区蛮夷之辈能比?”
“那不是一般的蛮夷,可是九夷的大巫,也就是他们的王,很有权势的,否则主公也不会陪嫁那么多……”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