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那个女人

梁樾话音刚落,便有迎合的人小声嘲笑那人起来。

那人本就当众难堪,此刻被人嘲笑,更加恼羞成怒,愤愤嘀咕:“我失心疯?失心疯的是……哼!”

“失心疯的是谁?”

那人身后的人群中,站出一个人来,一把按在那人的肩上:“大夫有话大可直说!”正是宁宗正宁稗。

此刻他胖身材穿着端肃朝服,圆脸上不复往日的慈眉善目,而是与生俱来的王室傲气,如那些被梁樾屠杀的宗室一模一样。梁樾轻笑,似乎在看什么笑话。

宁稗捏着那人的肩膀,微微用力,那人声如蚊蝇:“外头传说、说相国的母亲还有梁太后都是疯的……”

“相国,听到没有?传言说你的母亲姐姐疯了。”宁稗大声重复。

梁樾没说话,只是拿眼看宁稗,那眼神冰冷、阴沉,令宁稗不由有了一丝寒意,不过他暗自唾弃了自己,应该是这些年被梁樾倒行逆施、威压太过,才产生这样的下意识感受。

他大声咆哮:“宁氏享国八百载,上尊周天子,下抚黔首黎民,自百年前起是为列国盟主之国,今日相国篡位、梁氏代宁,是否是病入膏肓,心智失常的昏聩之举?!”

此言一出宫内本就因为禅让而产生的惊恐喧闹,更似鼎沸泼油!

市井流言本就人人好奇,说的什么都有,越离奇传播范围越广,此刻被人当着梁樾的面戳出来了,四面八方几乎是一瞬间,都在交流荒诞怪异的流言。

“这流言是不是真的?”

“这么多人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对,自古乱……咳咳,强人是数不胜数,但是编排疯病的,就只有……”

“谁知道是不是他胡乱杀人、排除异己的借口!现在被反噬了吧?狗咬狗。”

“先看看再说。成王败寇,今日梁樾要是输了,不是疯病也是疯病!”

“那要是赢了呢?”

“自然是宁稗这群人丧心病狂,异想天开,脑子坏了。”

“那宁纾公主呢?今日本该是大婚的,现在公主没了,都说是……死了。”

“梁樾赢了,公主就是宁稗杀的。宁稗赢了,公主自然是梁樾求而不得杀了的。”

“晋国发的檄文上可是说了,公主是为保清白自杀的,晋太子要报杀妻之仇。”

\"史官一族几代为了不让大王修改事实,都丧了命,怎会随便乱写?\"

……

……

宁纾缩在人群里,听着这些人说她的死因,有些魔幻,看来母后已经接受她的不告而别,自己离开了,现在人找不到,自然生死随便他们说,给梁樾泼脏水。

梁樾那么聪明,估计不会认为她死了……

“公主。”史官回了来,轻声道:“马上宗正就要传我作证,现在相国篡位了,我还要按照原本的说辞吗?”

篡位的事情太突然了,突然到宁纾心烦意乱,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疯狂的“闹剧”,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史官却一脸庆幸:“臣认为公主说的很对,臣作假证的事,只要在史书中写明,就不算违背祖训、历史。”

宁纾猛地抬头,目光凝结在他的脸上,五味杂陈:“为什么?”

梁樾都篡位了,还要帮做假证?史官有些心虚地别过头:“任谁学史,都会想成就一番功业,扭转一次历史,而不仅仅是个记录人。”

宁纾有些莫名想笑:这大争之世,人人都想成为历史,人人都是疯子!一个疯的比一个厉害!

“嚯!那个女人——”一声惊叫,打断了他们的轻声交谈。

礼台中央,宁稗身边的侍从带了个女人上来,形状邋遢犹如乞丐,蓬头垢面,身上被捆着绳子,被侍从牵着,仿若街头像人的猴子,她又唱又跳,旁若无人,很是癫狂。

是梁樾的娘?

宁纾看向梁樾,虽然隔的远,神色也看不清,可是男人笔直的背脊一动不动,一副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控的姿态倾泄而出。

纵然这疯疯癫癫的脏女人,在这禅让礼的场景内出现,既荒唐又可笑,但只要目光里有他,场面依然肃穆庄严,倒似这个女人的存在诡异了全部的气氛。

梁樾凉凉看了眼那个疯妇,对上宁稗的双目,嗓音低沉威严:“宁稗,今日寡人受禅的典礼,你如此不识好歹,恶意污蔑,是真当寡人没脾气了。”

他眼中死气沉沉,喝道:“来人!将此老贼并疯妇拖下去!”

“梁樾!”宁稗咆哮:“此疯妇是你的母亲!你竟然不认亲娘!人伦不顾!禽兽不如!你有和面目担当一国国君?你是人吗?!”

话音刚落,宫内的铁甲护卫已经冲了下来,把宁稗团团围住,他干脆双臂高举,向周围四顾呼吁:“旧梁国人,都曾见过梁樾生母,都出来说话啊!梁樾狡辩不得!否认不得!”

然而众人虽然议论纷纷,声音如同城内铁匠铺里,打铁时浇的水,沸腾炽热,但是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

有旧梁宗室嗤鼻:“新王之母,早在梁国亡国城破之际旧殉国了,怎么可能来这!”

“母子关系岂能不认?”宁稗恨声吩咐手下:“把那疯妇的脸露出来!让大家看看她,长得是何等模样?!”

手下自然照做,可喜那疯妇疯得厉害,挣扎得厉害,一时与那手下你追我逃,在宁稗身边乱成一锅粥。宁稗忍住忍住,才没下场一起抓。

“够了!“梁樾身边的禁军统领爆喝:”你们还不把宗正拖下去?!任此人胡言乱语?!?”

铁甲卫不动。依旧松松地围着宁稗。

“你们耳朵聋了吗?!”禁军统领冷汗不由得冒出来了:“快把宁稗拖下去!”

铁甲卫依旧不动。现场原本小声议论的众人,至此再不敢出声,呼吸在夜风中传递着恐惧!

这……这……不是见证篡位。

是身处宫变现场!!!

要说梁樾篡位,大家虽然震惊害怕,但是是对未来的恐惧担忧,其实对梁樾执政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可是宁稗掌握了禁宫兵权,来宫变与梁樾争斗,当年先王去世的那个屠杀之夜,顿时浮上所有人的心头。

宁纾甚至都闻到附近的尿骚味了。蒙氏与宁稗联手了!

“拖我下去?哈哈哈哈!”宁稗笑得好不得意。

侍卫匆匆来报:“蒙田把禁宫内各处要隘,全部换成了蒙氏的人。分宫护卫的梁人已经被调离!”

寺人典脸色惨白,他看向梁樾,正巧碰上禁军统领的目光,此人眼中的惊恐比他好不了多少!

不待梁樾反应,宁稗得意洋洋地补充:“梁樾你倒行逆施,屠灭忠良,虏劫周天子,强取公主,篡位谋反,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废止殉葬!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梁樾,人之将死,我让你死得明白些。”又一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撕去面上的伪装,露出一张与梁樾很是相似的脸。

“是梁棠!”

“旧梁废太子!”

人群中有人点出他的身份。宁稗也眼前一亮,大喜过望:“你来得正好,快做证梁樾杀了废王后和宁纾公主!”

“那不过是小事,有更要紧的。”梁棠一步一步登上台阶,走近梁樾,他的身后是几个小女孩,各个粉琢玉砌,非常好看,怯生生地随他走进众人视线的焦点。

宁纾看清那几个小女孩的样貌,不由瞳孔一缩。身边的倒气声此起彼伏——大家都看出来了。

这几个小孩好像梁姬,也好像梁樾,应该是像他们的母亲,那位梁王的宠姬:这是她的亲族么?

梁樾的声音波澜不惊,冷静异常:“梁棠?你一个敌国走狗也敢出现在这里,宁稗果然勾结晋国,做了引狼入室的奸贼。”

梁棠心底暗讽,这人还跟少年时一样,是条冰冷的毒蛇,只管咬人,自己不知道疼的。折辱他娘有什么用?他娘早就不要他了。只有事实能捶实一切真相!

“梁樾你有所不知,若说引狼入室,非你与你娘亲莫属。你可知,你娘是如何来的梁国?”他阴恻恻地笑了:“是宁国的大王,宁纾公主的父王,亲自赐给了父亲。她不是孤女,是宁王专门豢养出来的疯女,断人后嗣、毁人后代用的。”

他说出来了!竟然是梁棠说出来了!宁纾盯着梁棠,看他撸起女孩们的胳膊,露出里面的烫印,都是一模一样的。

宁纾以为此事事关父王隐秘,母后只告诉同为宗室的宁稗夫妇,这样即便找史官作证,也不过是证明那个疯妇是梁樾的娘,不会把秘辛抖落。

而此刻周围人的反应令事态奔流向无知的失控状态,甚至梁樾的反应都顾不及看了。

“宁王赐的女子全是疯女?!”

“不会的!我娘亲就好好的!”

“你娘亲生你时难产死了,要是没死,此刻说不定跟这疯妇一样!”

“你胡说!”

“我想起来了,真有疯的!陈国的末代国君,亡国后来了宁都,痴傻了一阵子,很快就死了,我还当他是被亡国刺激了,才痴痴傻傻的,现在看来……”

“陈国君的母亲就是宁王赐的美人!”

“不止陈国,亡国后疯魔的美人、公主、王子不是孤例,这些……难道都是……宁王好生阴毒!”

“谥号竟然是烈!他何德何能配此谥号?!”

“……”

“……”

群情激奋,人声鼎沸,那些亡国之人本就悲愤,此刻简直是国仇家恨,眼珠子都红了,周围那些宁国权贵也是震惊不敢相信,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丧心病狂!

剩余不多的宁宗室简直快被这些眼光给吃了。宁稗暗叫不好,宁室统治法理被颠覆,他就击退梁樾,也拿不到王位,反而要被黄雀在后了!

“胡说什么?!我竟不知有此等事!?”

宁稗的色厉内荏取悦了梁棠,他整了整袖子,认真答:“是不是真的,宗正不妨去查探梁樾他娘的胳膊。”说罢挑衅地冲梁樾笑了笑。

梁樾此刻白的透明的脸色令他更加愉悦。

宁稗自然不会去撸疯妇的袖子,去证实梁棠的话。

而此刻,梁樾却动了,他缓缓走到那疯妇的面前,对上那妇人的眼,认真地找寻里头熟悉的光,可是一丝也没有,里头只有浑浊、空洞、冷漠……

他早已被寒风肆虐的心口,彻底沉寂、荒漠。哀凉的苦意犹如黑潮,无边无际地漫延开来,铺天盖地,压得他呼吸不得、思考不得,全世界空空如也,偏生耳边的嘲笑声如山呼回响——

“我讨厌你!恶心你!”是母亲的声音。

“讨厌你!恶心你!”是父王未尽的神色。

“恶心!”是姐姐。

幼年时代至今的无数人脸在眼前晃动,不同的口音用相同的口型说出此起彼伏的话语。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个血色的傍晚,她说“你这样,让我讨厌!你让我感到恶心!”

梁樾闭了闭眼睛,耳边的声音依旧,再睁开时,他眉宇冷凝,僵硬的手指扣着疯妇的胳膊,捋开她破烂的衣袖,与女童别无二致的陈旧印记,赫然在目!

她知道!她知道他会是什么样!

梁樾看着眼前不人不鬼的女子,脏污、恶心、可怕……却与他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