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巫乩听说了梁樾和宁纾公主的婚事,但是没有想到梁樾竟然对她这么……简直是走火入魔。他想了想,相国毕竟血气方刚又没有姬妾相伴,陡然碰上个合眼的,被挑动起来难免过于意动,待得偿所愿,过些时日,新鲜劲头自然就淡了。想到这里,国巫乩不再劝阻,而是提醒梁樾。
“宁纾公主毕竟是嫡公主,难免骄纵,相国切记妨授意宗室对她进行规诫,对丈夫事事顺从。”说到这里国巫乩眼见梁樾的脸疑似发粉,眸子清亮了些,他心下也是好笑,这个宁纾公主竟如此得相国心意,当下又补充了一句:“相国虽着紧子嗣,但公主毕竟年幼,停药后行房需节制些,不然诱发暗疾吓到公主事小,若暗疾频发,即便恢复服药,药效也大不如前。”
国巫乩走后,梁樾拿出装有药丸的瓷瓶,灯火下的瓷器发出水润清透的光泽,国巫乩方才的谏言如同山雨欲来前的凉风,似是将天地万物裹挟搅浑在一起,一起向他叫嚣——他可能会如那些先祖一样,变成疯子。
会疯……
他最早记忆里的兴奋,便是幼年杀了那只小猎犬时,看到鲜血淋漓的场面和宫人害怕的面容……父王自此对他不闻不问,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他的不同?所以并不是他因为娘亲疏远了父王,而是父王主动远离了他?
还真是可笑。当年他趁势回国,父王竟然为了反抗晋国,放弃了梁棠,转而选择了他这个疯子,这便是他说的国君身不由己吧?
瓷器在手掌的收紧下,发出“吱吱”的轻微声响。
……谁会愿意和疯子百年白首。
梁樾忍不住去想,她会不会害怕他?会不会嫌弃他?会不会躲开他?恶心他?讨厌他?甚至,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当年他想杀孟季,究竟是他恨极了她的欺骗,还是疯魔的病症早就在体内潜伏?
……他的子嗣会不会也将这暗疾传下去?她愿意为他生孩子吗?她愿意她的孩子以后也如他这般不能控制自己,嗜血嗜虐,服药为生吗?
如果她不愿意与疯子共处一生,他会放她离开么?
如果她不愿意生下他的孩子,他忍心让她一生无子,晚年孤寡么?
如果她不愿意……
梁樾捏了捏眉心,长长的睫毛被灯火映在脸上,如同蝶翼的清影。她不愿意的话……就会和别人成婚生子,对别人百依百顺,伏于他人身下,缠绵悱恻,耳鬓厮磨,与那个人烹茶行猎、生儿育女,她眼睛里的光、她的笑、她的一切都会是那个人的……百年以后会在那人的子女哀哭之下,与之合葬一处。
光是这样想想,他都已经犹如被毒蛇啃食内心。
……她不愿意又如何?她如今是宁纾公主,将会是他的妻子,天经地义对他事事顺从,为他诞下子女,为他操持内宅。
……她不愿意又如何?只要能和她成婚,和她共度一生,他就已经满心欢喜,他会将天下所有至珍至宝奉献给她,只爱她一个人,他会做到的。
……他也不一定会疯,他的子嗣也不一定会如他这般……梁王室也有很多正常的人……
……如果,她不知道呢?
梁樾寝居的灯火亮了一整夜,灯火晕黄色的光被浓浓的大雪覆盖,一丝暖意也无。喜在廊下站着,万分好奇国巫乩跟相国说了什么,明明从宫里出来时,相国是前所未有的愉悦,为何如今气压低得连送早膳的庖厨来了,他都不敢上前?
喜踌躇犹豫了好一会,都没胆子开口,不想里头相国突然喊他。
喜缩着脖子,露出真挚的谄媚笑意,躬身走了进去,只见相国依旧是昨日的穿戴,气色如同发病之后的苍白,他吃了一惊,人已经跑了过去:“相国可是不适?可有服药?”
梁樾摆摆手:“本相无事。”
喜松了口气,见梁樾面上没有愠色,赶紧把庖厨唤了进来,为相国布菜。
一切好似很平常,相国除了脸色不大好看外,也没有别的不对劲。喜想了想,或许昨夜不过是忙于政务呢?以往也不是没有过。
他见梁樾如往常一般用膳,大了胆子装作无意道:“相国不妨尝尝这个石榴膏,大雪纷飞的日子还能用新鲜的石榴榨汁熬出膏,也是极为难得了。”
梁樾抬眸看了眼喜,幽冷冷的目光令喜后脖子隐隐发凉,他面上笑意不改,却不由面皮发僵。
“庖厨中何人所做?”梁樾问。
喜强笑道:“是绀公主送来的。”
她还叫他跟相国提点“多子多福”,既然相国能与宁纾公主成婚,不再纠结阿兄的过往,以至于绀公主在伤心之后,重生希望。
喜眼看着相国眸光越发冷淡,下意识想如何叫绀公主死心,却不想相国舀起一碗,尝了尝,唇角勾起:“多子多福的意思么?”
喜汗听不出相国的喜怒,低了头在腹内打稿,如何不做绀公主的替死鬼。
“好意头,味道也不错。给纾公主送去吧。”梁樾道。
喜“啊”了一声,如蒙大赦,赶紧应诺。
用暖炉护着石榴膏,一路紧赶慢赶跑进宁王宫,喜很想哭……相国真的忘了阿兄……真的忘了阿兄。
进了遣云宫,喜就被宫婢引着在偏殿等候,说纾公主尚未起身。
喜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大亮,暗自呸了一声:一定是昨天被相国允了婚事,兴奋得夜里没睡好,这才起不来的吧。
等了好一会,宁纾公主终于出现,大概因为经年茹素守孝,身量有些瘦弱,稚气犹存的脸此刻有些苍白,偏表情却很严肃。见到他,公主低垂的眉下一双眸子在他脸上游移片刻才收回,落座。
虽年纪不大,气派倒是端得十足,对他们这些仆下,一丝多于的情绪都不流出。
喜自幼跟着阿兄在各权贵府中厮混长大,他甚至都没有多想,凭直觉就行了周到一礼,直到起身后才懊恼,自己如今是相国的人何必如此谦卑?
宁纾从昨日晋使的践行宴回来后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梁樾这段时期以来的种种古怪行为,终于得到了解释——他要娶她!
是摄政相国娶宁纾公主。
是摄政相国遵照先王遗命,迎娶刚刚出孝的宁纾公主。
昨日他送她回宫时,宁纾几次想问他是不是认出她了,可是她根本没有勇气。
如果他说是,然后呢?
他杀了她两次,她又一直让他有一种她爱他爱得不行不行的错觉,这笔糊涂账如何说得清楚?
况且不论是孟季还是阉人庆,都与他有过亲近的行为,叫她如今以真正的身份,如何自处?
喜把石榴膏递给遣云宫的宫婢,然后勉强地提点她:“相国赞此膏寓意好,特奉于公主。”
卷媪打开食盒,暗红色的膏体幽幽散发着酸甜的气味。
卷媪面色复杂,轻声道:“是石榴膏。”
宁纾脸色更加白,难以自制地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石榴膏……寓意好……
梁樾是想和她,是想和她……
往日种种欢爱的记忆埋藏在意识深处,如同黑水下从不见天日的礁石,就好似这坛石榴膏,过了时节的东西,被有心人保存好,随时给你一个出乎意料。
“相国在何处?”宁纾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生硬。
“相国请公主用完此膏,往泮宫赏雪。”喜这时发现,宁纾公主似乎有些眼熟。
宁纾丢下石榴糕,抬脚就走。
“公主,这石榴膏……”喜一惊,追上。
宁纾不理,径直往泮宫方向而去。
喜却是惊呆了,这石榴膏的寓意已经告诉她了,她什么意思?不吃?不愿意?她当她自己是什么人?嫡公主?先王死了,废王后母子逃窜晋国,她竟敢对相国如此无礼?!不想活了吗?
她怎么敢?!
恃宠而骄!四个大字从喜的脑子里闪过。
不对!
不对!
突地,喜笑了。
他先是低低地笑,继而笑出声,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知道了!
原来如此!
若说他这几年别的记不清,但是对于阿兄的音容笑貌,他可是刻入灵魂的清晰!
这个纾公主年纪不大,却是歪门邪道,堂堂一个嫡公主竟然学那些贱人,仿效阿兄的形容笑貌,难怪令相国为她神魂颠倒!
相国还是惦记他的阿兄的!
想到此处,喜重新高兴起来,矜持地终于眀悟了,为何绀公主如何努力也不得相国垂青,谁叫她没有学他的阿兄!
至于为什么别人学了被相国厌弃,而宁纾则被允婚,他想不通,也就不想了,总而言之在他看来,这个宁纾公主就是在吃他阿兄的人血馒头。既然她能吃,绀公主也就能,他可以提点绀公主一二,以免宁纾公主把相国哄了去,真忘了阿兄。
宁纾匆匆赶到泮宫,远远就看见梁樾立在廊下,听臣下禀报着什么,雪色茫茫间,那人一身玉色常服,系着同色发带,越发显得发墨唇红,丰神俊秀。
自昨日起的窒息感却越发汹涌来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让梁樾娶她。
若她与他成亲,母后与太子哥哥将在晋国如何自处?晋成表哥又如何面对天下人?她为了嫁去晋国,自订亲后学习晋礼,背诵晋国族谱,那些日日夜夜所做的努力,对未来人生的规划,又当如何忘却?
晋使已经出发,她必须赶紧设法离开,不能再拖了!
宁纾捏了捏袖子里的物什,坚定了决心。
他看到她了。
宁纾看他丢下臣子,面色素正,快步走向她,然后躬身……
“不必多礼……”宁纾还没说完,整个人被腾地抱起!
——梁樾根本不是行礼!
他竟敢,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臣下的面就敢这样轻薄她!
被炽热的体温环绕,她整张脸腾地烧了起来。
“放肆!”
她挣扎呵斥,声音都破了,肺部气得生疼,扭着身子推他,却被他抱得更紧。
“别动!”梁樾抱紧了她的腰,手臂环住她,温热的气息就落在她的耳畔。
耳尖似乎碰上了什么凉凉的,是不小心碰到他的唇了么?想到这里,宁纾身体一僵,再不敢乱动。
这时梁樾才吩咐:“喜,去遣云宫拿公主的鞋来。”
原来自己的鞋袜全湿了,难怪脚凉凉的。可是……可是即便这样,他也不应该抱她!
“放我下来。”宁纾僵着嗓子,粗声粗气。
梁樾不应,反而转眸看向那边目瞪口呆的臣子,直把他看得头一低告辞而去,才将她放置几案上,唤宫人过来脱她的鞋袜。
宁纾吓得直接蹦了下来,心跳得快没了频率,呼吸都漏了好几下:“不用了!我自己换。”
梁樾目光柔柔,看着她,如沐春光之下:“好。”
宁纾头脑突突地疼,她可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光脚……就算以前阉人庆的时候,那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她自欺欺人,总之不行!她既没有嫁他的意思,就不能这样被他看了。
可是梁樾盯着她……
宁纾咽了咽口水,她知道梁樾的喜好,欲拒还迎嘛!
甚至有时候,她明明是拒绝,他都会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于是宁纾抬头,目光湛湛迎向他,脸色勉强:“我不想换,可以吗?”
虽然什么都没承认,什么都没说,梁樾看着她,却是胸腔一阵轰鸣,继而柔软地一塌糊涂:“会凉。乖。”
宁纾:噗……
不管周围的宫婢寺人如何看,宁纾一张脸涨成了猪肝,直说了:“你我毕竟还未成婚,这样不成体统。”
“体统什么的,不过是约束臣民尊卑贵贱的控制手段,公主不必拘泥。”
宁纾一口血呕在心头,僵笑:“相国在说什么?”
“那些东西,不过是我们要求臣民去做的规则,岂能自己也入了笼子?”梁樾回答的极为自然,恰巧此刻喜一头大汗从遣云宫拿了鞋子回来,梁樾直接接了,走近宁纾:“若以三皇五帝时期的体统来看,此刻天下礼崩乐坏,人皆禽兽。”
宁纾思维一时停滞,她觉得他说的不对,又无法反驳,直到他说到“禽兽”二字时,她的脚踝一凉——是梁樾的手!
他,他脱了她的鞋!
宁纾瞪大了眼睛,低头看向他,只看得到他乌黑的发顶,认真的侧颜,他的目光注视她因寒冷而微微发红的脚。
轰……
宁纾一阵阵地耳鸣,头晕目眩,她哆嗦地要抽回脚,却被他握紧,直到歪歪扭扭地把鞋子给她套好,才放了她的脚踝。
宁纾已经感觉自己似乎是幻觉了!她不待他继续,也顾不上被他看到光脚,直接三下五除二脱了湿鞋袜,直接套了干净的,站了起来。
她之前看他矮下身,顶多是帮她把鞋子放好,竟然、竟然给她穿鞋!
梁樾倒也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待她穿好,命人上了茶点。
宁纾目光在烹茶的侍人与茶炉上流连了一会,稳了稳心神,坐了下来。
红泥的炉子,里头翻滚的深碧色茶汤,在白雪掩映之下,煞是好看。
“公主是属兔子的么?”梁樾眉目清润,亲自斟了茶汤递给她。
宁纾点了头,继而又揣测是不是自己刚才跳脚穿鞋,实在太贴,有些丢脸?
“臣的属相是蛇。臣比公主大了很多岁,公主可会嫌弃?”梁樾的目光锁住她的视线,一瞬不瞬等她回答。
宁纾心里似是塞了很多棉絮,满满的却空空的乱乱的,她今年十八岁,也算不上年纪小,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的梁樾,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今十三年后的他已经做了摄政,真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可是看着这人从小长大,轮到他说什么大很多岁?
“哪有很多岁……”宁纾说完,就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梁樾问的是嫌不嫌弃。
自然是嫌弃的!
可是晚了!
梁樾已经笑了,笑得甜甜的,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味道。
既然失口,宁纾也不再纠结,提出:“今日既然赏雪,为何不温酒炙鹿?”
梁樾心中一漏:“温酒?”
宁纾悄悄掐了手心,强按住内心的惶恐不安,笑道:“天冷自然要喝温酒……不是雄黄酒。”
喜上前劝道:“公主,相国不善饮酒……”
宁纾“哦”了一声:“是我的罪过,忘了相国刚刚病愈。”
“既然公主喜欢,就温酒炙鹿。”梁樾摆摆手制止了喜的劝说,吩咐侍从去安排庖厨。
宁纾稍稍松了口气,却听梁樾问:“今日臣奉献给公主的石榴膏,公主可还喜欢?”
今日喜来送石榴膏的时候,点名了说梁樾夸意头好,才送她的。
大事当前,宁纾硬着头皮回答:“还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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