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樾的目光凝结在她的脸上,身体僵直,仿若处在冰冷的河水里,继而是腹内业火似赤炎燎原,蔓延开来,他微微调整了呼吸,也不抽出袖子,似笑非笑:“公主想嫁给臣?”
演戏演到底,依宁纾对他的了解,他最厌恶什么?因为孟季与梁棠的事情愤而杀人,因为梁姬与人通奸而困扰,那么……
宁纾想了想,淫词艳曲,她也是听过的,现来现恶心人,自然是越热情越好,比如把宁稗那群恶心人的加进歌词,一起唱。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
梁樾渐渐面色铁青,他抿了抿唇,语气讽刺:“晋成王子年年遣使来请婚期,公主春心另托,可曾想过他么?方才公主不肯退婚,臣还当公主忠贞纯洁,原来不过是公主没找好下家而已。”
说完,梁樾就瞥见宁纾满面羞愧,涨红了脸,哑口无言,就要松开他的衣袖。
明明是再为正常不过的反应,自甘堕落的上国公主求爱遭拒,就应该这样的羞惭,可是偏偏他依旧觉得不够,甚至莫名的他因为这宁纾公主的羞愧,因为她躲闪的眼神、红霞满布的脸颊,感到一阵心浮气躁。
他顺势捉了她欲缩回去的手,一个用力,将她拉到近身,呼吸带起的白雾喷了她一脸,他把声音放的很慢很低:“臣警告公主,臣并非情窦初开的小子,若公主再这般引诱臣,公主会后悔的。”
说完话,他松开宁纾,在她面色惊恐下,拱手一礼,告辞而去,背后隐隐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继而是激动的痛哭。
“公主……”
“真是公主!”
“公主,公主你终于回来了。”
“公主,奴婢好生想你……“
“公主你瘦了,公主一定吃了好多苦……“
这些絮絮叨叨的念叨,从年老宫人嘴中吐出,带着滚烫的关切,句句是发自肺腑。
梁樾自幼便轻易识得真情假意,就好比方才宁纾公主的惊惧之色,就好比父王、姐姐对他的嘘寒问暖,就好比她……对他露出的目眩神迷。
他心底划过艰涩,内有万千芒草疯长,如宁纾公主这般品行的人,都有晋成对其痴心一片,废王后母子待她如珠似宝,就连现今这般被软禁的境地了,宁稗那些人还那么看重她,甚至宫人都为之肠牵肚挂……真是荒谬。
正是这些娇宠,让她产生了她受任何人喜爱的错觉,所以她才敢引诱他,以为他也会被她吸引么?
可恶的是他方才的确被引诱了,不仅在为政殿甫一见她便砰然心动,更是当她对他唱那种淫靡之歌时,眼神里露出的热烈天真,似是盛满了世上最值得珍视和善待的东西,从而一阵阵止不住地心悸。
这个眼神,他第一次见,是在十三年前,他早起踏着晨露去见她,等了不知道多久,她才起床开门,少女睡意迷蒙的双眼带着薄雾,却在四目相对时灿若星辰。她开口向他索要生辰礼物,却不知他早已陷入这一眼的蛊,不论她说不说要不要,他都想把一切都给她。
梁樾的心重新冰封,朔风刮来如同兵刃相加,他突然很想她,非常非常想她,她在哪里?她死时在他怀里哭泣的眼泪,渐渐冰凉的体温,令他疯狂,令他不能自抑地想要锁住她,想要与她化为一体。
充血通红的视线,把天地化为一片血色,分不清人鬼神魔,只有无尽的愤恨痛苦和阴冷肆虐,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恐怖的涌动猛然席卷全身,在他已经渐渐冰冷的四肢百骸横冲直撞,他深深地呼吸,压抑,最终克制还是全部化作灰烬!
“喜!“他喊:“药!”
喜一直远远坠在相国后面不敢惊扰他和公主,突然被叫了名,他顿时一惊,带着几名寺人赶紧上前,这才发现,相国脸色嫣红,额头虚汗,双目充血——这是发病了!
他顾不得细想发病的原因,赶紧掏出药,服侍相国吞下。
直到相国的面色瞬间白到几乎透明,浑身阴冷,呼吸浅得快消失,他才舒了一口气,好险,再晚一晚,相国没克制住,他们这些在场的人必定遭殃,还有那个宁纾公主也跑不了。
“相国怎会突然发病?是否是宁纾公主说错了什么?”
梁樾却低声笑了,笑得心口微微发烫。
人人都以为他第一次发病是在庆死的那天,因为受伤引发了梁王室特有的暗疾,其实不是,第一次是在他伐蔡归来不久,他控制不住体内上涌的嗜虐之气,想杀蔡侯美人,却克制不住对她的渴望,强吻了她……
他转眸,遥看遣云宫。
“传宗正宁稗见我。”
如果说宁纾先头被梁樾呵斥的羞愧,是装出来的,那么后来被他拽过去警告,引起的恐惧则是真的……
她似乎,有些用力过猛了……
不管了,总之引起他厌恶就好。
抱着她哭的不能自已的老宫人叫卷,是母后所赐,虽是宫人,却可类比乳母。在卷媪的嘘寒问暖之下,宁纾才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落地之感。
“这几年公主在宗庙,我等也被遣散各宫。如今公主回来,我们终于又团聚了。”卷媪擦着眼泪说:“刚刚那个似乎是相国?他可有为难你?”
宁纾握着卷媪满是细茧的手,靠进她怀里,安心眷恋:“没事了。他不过说了几句难听的而已。”
卷媪又是一阵心酸流泪:“我的公主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宁纾好一阵劝慰才把卷媪的伤感给安抚下,晚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想着如何把卷媪她们这些遣云宫的人安排好,毕竟她筹谋跑路,不能连累她们。
早上一起,还没等她实施赶人计划,便听宫婢禀报说宗正王叔来了。
一见面,宁纾就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
“怎么了?”
宁稗仔细看了看宁纾,终是咳了一声:“听闻公主思慕相国?”
宁纾:噗——
“王叔这是何意?我与晋成表哥心意相通,如何会思……那梁相国。”宁纾冷了脸。
宁稗见宁纾脸色不似作伪,也十分困惑,纾公主他一直在劝,还未劝动,可昨天梁樾病了还召见他,向他打听宁纾的事,并说宁纾爱慕他,他有意遵从先王遗命,与她成婚。可今日怎么看宁纾都不是他说的那样。
古怪。
宁稗想劝宁纾错当错着,可是又怕吃了闭门羹,完不成相国交代的事就不大好了。
“道听途说,许是听错了。”宁稗转了下眼珠:“公主可知昨日相国送你回宫后就病了,如今各宫都去探望,不如你跟我走一趟吧?”
宁纾自然是不去的:“我一个守孝的人,跑去探病不大好吧?”
宁稗继续劝:“总要大面子上过得去,你刚回宫,顺服点、从众点。”
宁纾这才答应,随意套了件旧时的衣衫,她时刻提醒自己,随大流走完过场就撤,言多必失,总在人家面前晃迟早被扒皮。
她跟着宁稗,一路从遣云宫走到为政殿配殿,才发现并不他说的那样人山人海,虽是探病,但是大多是梁樾近臣,并宗室软骨头。
宁纾见此,不愿意过去了:“既然不是人人都去,我就不去添堵了。王叔,告辞。”
昨天刚被梁樾站在道德线上斥责过,再巴巴地来,指不定梁樾会以为她继续“痴缠”不休,那就不好了。
宁稗拉住她:“来都来了……”
可是宁纾依旧拒绝,态度之坚硬,不可扭转,为政殿附近还是有不少人的,他虽是没有傲骨,但是傲气还是有的,被宁纾这么忤逆,一时面子下不来,手一松,就让她走了。
周遭窃窃私语和侧目揣测中,宁稗惴惴不安地在通传的寺人引导下入了配殿。
“相国。”宁稗微微行礼,按说他这样的爵位用不着对任何人行礼,可是他自家明白自家事,对着梁樾始终骨头发软。
梁樾面色依旧很差,乌黑的发披下来,黑白映照,倒有一股子蓄势待发的俊美,此刻因为病中,只着了碧色的寝衣,外披织金白色外袍,坐在榻上办公,见宁稗一个人进来,眼皮微抬,道:“公主呢?”
宁稗原本未能完成嘱咐的懊恼不安,被此刻梁樾随意对待的态度给驱逐了,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几息之内先是被宁纾给伤了面子,现在又被梁樾一副理所当然的索要给点燃了许久未有的内火,他嗓子含混,膝盖一软,还是给压了下去。
“是我办事不力,公主来了又走了。”
梁樾鼻子哼了一声,继续低眸处理宫务。
宁稗头上隐隐出了一层油腻腻的汗:“我,再去请吧。”
“不用了。”梁樾放下手中处理好的一卷竹简,又拿起另一个,笃定道:“探病的事情,哪里有强求的。”
宁稗暗暗吐糟:强求不得罢了。
现在他是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纾公主思慕相国,分明是相国对公主来了兴致。这么一想通,他感觉自己骨头没那么软了,外戚之路似乎可行。
“公主年轻,又自幼骄纵,让相国担待了。我以后会让家中的妇人多对她教导教导顺从之礼。”
梁樾听到“顺从”二字,没来由心中异样,重新看向宁稗,问:“妻子应该对丈夫百依百顺?”
宁稗一听心里乐开了花,脸颊上的肉都颤了起来:“自然是百依百顺,妇人者伏于人也。”
伏于人……梁樾因病苍白的脸色微微染了粉,可是妇人……皆淫,偏又令人思狂,她们表面的顺从反倒令人难以控制。
他“嗯”了一声。
宁稗却因相国与他讨论了这种夫妻之道,越发兴奋,作为一个妻妾成群的豪门老男人,他有的是经验之谈,絮絮叨叨说起来如何与女子相处的办法。
梁樾嫌他聒噪,命他退下。
宁稗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着恼,他喜滋滋地退出配殿,一出门却是碰上了一脸悻悻而来的宁纾。
“你怎么回来了?”他惊喜。
宁纾随意一礼,向门前的寺人道:“请禀报相国,我来探病。”
“可是觉得王叔所言极为有理?我可是为你好……”宁稗抚须大慰。
作者有话要说:未完……一会补。
今天通宵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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