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皓月当空,月华似练,泮宫里亮起了灯火,在溶溶夜淡淡风中勾起暖色,令人观之心生温柔,喜见相国兀自走了进去,与从为政殿来时有些不同,说不出哪里不同,反正就是不同。
“相国为何放了那个吃对食的贱人?”
梁樾眸色淡淡,伸手翻了翻书架上的册页,面色更加寡淡,对喜的问题恍若未闻。
喜不敢再追问,静悄悄缩在一旁,眼观鼻等吩咐。
“还记得你兄长么?自来宁都前夜开始,说一说。”梁樾翻了册页,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喜暗暗欢喜,其实这些年他把兄长的事反过来倒过去揉碎了说,可是相国还是爱听,每次听完他都能得到大笔赏赐,有时候他说到生厌,想说说兄长以前的趣事,可是相国只想听入宁都前夜时的那部分。
他抖起精神再次讲了起来。
这次,他讲得依旧是那些,已经具体到当时的天气,兄长的表情,甚至连衣服有几条褶子都没有疏漏……
喜一直讲到口干舌燥,才听相国吩咐一声:“自即日起,任何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泮宫。”
“喏。”喜答应一声。
湖心亭被禁的事,宁纾一时倒是不知道,因为术被梁樾撞到的关系,这几天她都待在冷宫,安静如鸡,直到为政殿来人提她去问审废太子宁酉出逃之事。
因为公主之尊,虽说是相国梁樾亲审,但考虑到君臣有别,太后梁姬也一并出席。
宁纾深吸一口气,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她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缓步跟着为政殿的寺人前往问审。
入殿后,宁纾按理应当给梁姬行礼,但是梁姬先前在冷宫里对母后出言不逊,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着实是憋了一口浊气才勉强行完。
行完一礼,梁姬便吩咐人看座。
宁纾不动,她看向陛台上侧坐的摄政相国,梁樾。
其实自宁纾一进门,梁樾就看着她了,此刻她看过来,正好四目相对,梁樾的目光清湛湛、疏离淡漠,却因形状生的好,倒有一种重视你的错觉。
见宁纾就这么站着看他,梁樾眸光深沉了些,倒是利索起身,向她行了标准的君臣之礼:“臣参见公主。”
“起身吧。”宁纾把方才那口浊气吐了出去,走到席上坐好。
梁姬对这位纾公主并不熟悉,往日见面都是依例对话,且因为她那张与宁酉和废王后相像的脸,从不肯多看几眼。今日见面问话,只见她木着一张脸,带着上国“优雅”,但是不论是行动、眨眼却处处透露着熟悉。
没错是熟悉。
梁姬腹中好笑,她瞥向一旁端坐的梁樾,果见他盯着宁纾,神色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来不是她的错觉,纾公主这么个姿态,是被宁稗那群人说通,愿意和梁樾成婚了。
毕竟梁樾的权势在宁国逐渐稳固,对晋攻伐也是不落下风,怎么看宁酉回国继位的可能性都很低,如果纾公主执意要嫁晋国的王子成,十有□□是落的孤寡终老。况且,梁樾对于小姑娘的吸引是所向披靡的。
纾公主能想通,也极为正常。
既然如此,不管梁樾怎么想,梁姬觉得为了儿子,她都得促成这桩婚事。
“公主在宗庙守孝这几年,一直安分守己,为何突然会出逃晋国?可是受人胁迫?”梁姬柔声问。
见梁姬为她说话,宁纾虽不明她的想法,但就坡下驴还是会的:“是的,是废太子宁酉胁迫我。接应的人,都是些死士,如今不是死了,就是逃了。”
这样敷衍的回答不管他们信不信,反正宁纾一本正经地“信”了。
果然梁樾问:“沥山看管森严,仅凭外力根本不可能飞出一只苍蝇,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其中内鬼是谁,公主可知?”
宁纾摇头:“不知。被废太子掳走时,我也很惊讶。废太子一向不与我说外头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梁樾不置可否。
梁姬却是含了慈爱的笑,对梁樾道:“宁酉穷凶极恶,公主毕竟长年待在深宫,哪里知晓那些丈夫事,妇人嘛,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罢了。这案子非常清楚,相国觉得呢?”
这慈爱的笑,着实令宁纾恶了一下,不管怎么说,经过两次穿越,宁纾可谓是看着梁姬从少女时代走过来的,被她当做晚辈对待,宁纾尴尬地脚趾都快蜷起来了。
梁樾没有回答梁姬,反而出声问:“既然是被胁迫,那么公主对与晋成的婚约是如何打算的?”
他勾了唇,目色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在诱哄又似在讽刺:“晋国递来的国书,年年都在问公主孝期何时结束。”
梁姬见他主动提起婚约,也看向宁纾。
被当众责问婚事,难道她能说孝期早该结束,她要出嫁吗?他们肯放她走吗?宁纾抠了抠手心,克制不住手臂的发麻颤抖。
“父王往日恩宠,我至今未能忘怀,丧父之痛仍盘桓心头,望太后、相国替我回复晋国王子成,守孝之期……我……”宁纾咬了咬唇,咽喉艰涩:“我亦不知何时结束。”
梁樾满意:“公主纯孝。”
他又道:“我听闻晋国王室一向早婚,王子成年龄愈长,而公主一直守孝,岂不是耽误了良人?”
宁纾抬眸看向梁樾,见他依旧眸含笑意,十分可恶,他什么意思?
让她主动提退婚?
可笑!
宁纾理所当然道:“为父守孝,人伦大义,我相信王子会理解的。”
梁樾脸上笑意全收:“如此甚好。”
梁姬有些古怪地看了看宁纾,她什么意思?她都乐意学这个神态讨好梁樾了,怎么不肯顺势退婚?欲擒故纵?小姑娘未免太自视过高了!梁姬暗自决定得亲自提点她一番。
还有弟弟今日也是古怪,往日对宁纾公主婚约一事避而不谈,毕竟先王留下的这桩三角婚约当事人之一就是他,他一向觉得荒唐可笑,怎么此时主动提及?
一时冷场。
梁姬咳了一声,继续说了几句关于宁晋两国暂时休战,过几日宴请晋国使臣,要宁纾出席的注意事项。
宁纾了悟,原来太子哥哥出逃晋国,影响比她想的还要大,之前因为宁国趁灾要命的攻势被止住了,两国直接休战要和谈,梁氏姐弟需要用她做筹码来压晋使,所以这才是他们暂时不追究她出逃晋国的原因。
既然无罪,梁姬便命宁纾回宗庙继续守孝。
守孝是借口,宗庙也不过是囚牢的代称,虽然宁宫也是守卫森严,但是比之只监管她一个人的宗庙,其实尚算宽松。宁纾既然和母后的人搭上了线,去了宗庙再想续上又得费一番功夫。
“太后,”宁纾见梁姬对自己态度异常好,便试一试:“长年野外结庐,自毁身体都不是孝义正道,可否准许我搬回宫中守孝?”
梁姬眸含笑,问梁樾:“公主所求有理,相国以为呢?”
“此大王家事,太后做主吧。”梁樾没意见。
出了为政殿,宁纾想着梁姬奇怪的温和态度,抬脚准备回宫,却被梁樾叫住。
“公主。”
宁纾高度警觉,转过身:“相国可是有事?”
“臣送公主回宫。”梁樾走近,白色织金蟒袍图案狰狞,反衬得他白玉一般的脸,温润可亲。
送她回宫?
她所居的遣云宫可是在后宫,即便宁申现在还小,没有宫妃,但是广义上来说,那些宫婢、女官都是宁王的女人,他进后宫这么随意吗?
“相国日理万姬,我这点小事岂能劳烦相国?”宁纾拒绝。
“非是劳烦,是我想跟公主待一会。”梁樾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心里仿佛有千年冰雪在这一春的微微暖意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细水潺潺流出。
他的双眸似是幽暗里渗出了点点星芒,亮得惊人,宁纾心里毛躁躁,转过头回避他的目光:“相国说这样的话,有些放肆了。”
梁樾眸光黯了黯,依旧嘴角含笑,提步先行去往遣云宫。
宁纾看他走得闲适,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顿时肚子里憋了业火,跟了上去。
行了一段路,梁樾一直没说话,宁纾渐渐也松了松心弦,她其实看得清清楚楚,梁樾八成是认出她了,方才在为政殿提审出逃晋国的事,他一点都没为难她,反而一个劲在她婚事上打磨。
天寒地冻,梁樾却是越走越心境愉悦,宫里的茶梅开了,甜滋滋的味道把方才她对他说的那几句带刺的话给包裹住,她一定是还在生他的气,他们之前因为孟季的事吵了一架,还没有来得及开解,还有阉人庆的事……她生气很是正常。
她终于回来了,这回他要好生待她,与她生儿育女,与她西窗画眉,与她共度此生。他嘴角勾起,可是眼底的酸意却不断地上涌,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在产生这样炽热的情愫,可是她回来了。
梁樾忍不住回头看她,只见她低眉敛目不知在想什么,冬日的暖阳洋洋洒洒倾泻下来,落在她身上,乌黑的头发,稚嫩的少女容颜,她微微抬眸看向他的一眼,仿若春光豁然来临。
“怎么不走了?”梁樾问,语气温柔。
忽略他又亮又润的眼睛,宁纾看了看不远处的宫室:“遣云宫到了。多谢相国相送,请留步吧。”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梁樾依旧含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自觉的蛊惑讨好。
宁纾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该来总得来:“可是相国有话要对我说?”
梁樾目光似水,伸手要拉她的,被宁纾躲开也不着恼:“分开好几年,你去哪里了?你想我么?”
宁纾屏住呼吸,才克制住自己向后退的怂,没什么可怕的,自己没问题的。
她冲他粲然一笑,眉眼皆是明媚的色调,不似久别倒像幸遇。
梁樾看她笑也不自觉笑了起来,胸口发烫,里头柔柔注满了云一般,轻盈充实。
“冷宫这段时日,我见到一群古怪的女子,询问后才知蔡侯美人其人。”宁纾静静道:“我学的像不像?”
“你说什么?”梁樾胸中的充盈感觉渐渐消失,从前的那些错认后的可笑和失望场面隐隐在心头盘旋。
“相国既然不肯放我与晋成表哥成婚,那么我学蔡侯美人的话,相国可愿娶我?”宁纾说完,伸手捉了梁樾的衣袖,“相国放我出孝好不好?”
宁稗的一种宁宗室的心思,梁樾一清二楚,前不久还向他提及与宁纾公主的婚事,一头热地猜他什么时候把宁申拉下来,生怕自己成了旧国余孽。
那么这个宁纾公主是与梁姬、宁稗通过气了。
梁樾呼吸变浅,心跳慢了下来,被宁纾扯住的衣袖挂在手臂上,似有千钧重,前一刻的冬日暖阳茶梅,如今被一片游过的乌云遮住,寒风抓住机会刺骨阴冷。
不是么?
又一次错认了?
只是梁姬和宗室送来的……与那些冷宫里的人并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