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樾率部曲往宁宫扑去,蒙田亦要率人跟上,却不期听到一声娇怯怯的“二舅舅”,他顺音一瞧,果然瞥见侄女宁绀缀在梁侯府的侍从里,他急急拨了马过来:“你怎在此?”
宁绀咬了咬唇,满脸羞愧,在火光映照下,眼底全然是不甘:“我夫家姜氏意图营救废太子,我冒死来向梁侯报信,只是……”
“只是梁侯早有准备,这番作为并不能让他对你另眼相看。”蒙田不耐烦她吞吞吐吐,一语道破,“你也是公主之尊,又有婚约在身,纠缠梁侯成什么样子?快回蒙氏找你母妃!”
宁绀拨了拨额前的散发,一脸浮躁倔犟:“我不走,我回去了,万一再见不到你们怎么办?我今日在梁侯府哭求了半日,才得见梁侯,今夜我一定要伴随梁侯左右。今夜后,不论你们输赢,我与姜氏必是不成了,我爱梁侯久矣,望舅舅成全。”
火光下少女坚毅的目光令蒙田说不出拒绝的话,他转头看向梁樾的方向,火光下部曲行动,影影憧憧仿若连绵不断的山峦,看不清前路,只有孤注一掷。
算了,“你且跟着我进宫陪伴梁姬夫人,不得肆意。”
肃穆行军的沉闷中,宁绀的声音清脆甜美:“谢舅舅!”
夜凉如水,内外喊杀声把宁宫围得水泄不通,为政殿内的烛火在夜风中不断飘摇,令人观之心神不宁,“哔啵……”蜡烛烧出了烛花,没人去剪,灯火更加昏暗了一些,屋子里腐烂的气息却是随着夜深越发浓重,一阵风吹来,将梁姬从透骨寒冷吹向五脏六腑。
她攥着宁纾的手,一路疾奔来了为政殿。
“陛下,梁姬夫人闯过来了,小人等拦不住。”寺人冲宁王连连稽首。
宁王迟缓地挥了挥手,示意不怪罪,寺人才偷觑了一眼跑得颇为狼狈的梁姬一眼,这一眼差点看得他心惊肉跳——梁姬夫人的眼眸仿佛一头孤狼!
宁纾看着床榻上那个风烛一般快要灭的父王,记忆中主宰无数人生死,操控天下人命运的人,临死时竟也这般虚弱,并无什么两样。
“你来了?”宁王的声音很弱,气息也很不稳,与往日的声如洪钟比,简直判若两人。
“妾听闻大王大行将至,心下惦念,特来瞧瞧。”梁姬摔开宁纾,提步走近,她自入大殿以来,既无跪拜也无行礼,事实上,在她眼中宁王与死尸无异。
宁王眼睛没有睁开,气息若有似无。
梁姬在他床榻和边上的几案扫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
她顿时舒了口气,阴测测地看向宁纾。
方才在冷宫,她认出了阉人庆假冒王后,本欲揭发,不想他一副成竹在胸:夫人只知王后有殉葬的诏书,从未想过自己吗?夫人对宁王了解的还不够啊。
这个阉人庆真是人不可貌相,先前只当他是草包美人,不想竟然做了宁酉的奸细,还能骗人骗的有模有样,看此间事了,她怎么收拾他!
宁纾不在意,只看着父王,诏书一事,其实是在五年后,太子哥哥的亚父荀庚提起,说父王似乎下过一道遗命,只是不见实物。
一道犀利的目光射向梁姬:“夫人在找什么?”
梁姬自然笑答:“没什么。”宁王弥留之际,她也不想节外生枝,“妾得见陛下真颜,已然十分满足,妾毕竟是冷宫之人,这便回去了。”
“我听见外面的打杀声了。”宁王勾了勾唇角,叹道:“真好听,夫人不陪寡人么?说不定寡人会把诏书给夫人一观呢。”
诏书!
梁姬瞬间身体僵硬,瞥了一眼宁纾,表情扭曲,扬起下巴,压抑着砰砰乱跳的心脏,再次靠近宁王,只见他蜡黄暗淡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珠透射着戏谑的眸光,她掩饰着心慌:“什么诏书?”
“嗬嗬嗬……咳咳咳咳咳!”宁王似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笑意却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小:“夫人匆匆而来四下寻觅,不就是为了那道殉葬诏书么。”
真的有!
宁纾止不住地颤抖,真的有诏书,据说,诏书上写了传位给废太子宁酉,梁姬殉葬,梁樾自刎!那么诏书呢?诏书在哪?!
梁姬亦是心底一阵发凉,她猛烈地抽气,心脏快到不能呼吸:“诏书,诏书呢?!”声音尖刻到差点吓了她一跳,她再次到处乱翻乱找,而宁王纠缠着咳嗽声的笑越来越大。
她终是受不了,一把抓住宁王的衣襟:“诏书在哪?!”
“诏书在哪!诏书在哪!”梁姬心脏骤停,愤怒尖叫着晃他:“我究竟是哪里对你不起,你要这么对我!啊!你说啊!”
宁王咳得越发厉害,声音也越发虚弱:“荀庚已经拿走……一会打得再激烈一些,他就该宣读遗诏,阿酉继位,你和梁樾可以去死了,哈哈哈咳咳!”
此时此刻,宁纾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感觉自己满身落满了蛛网,不得挣脱——荀庚没有宣读诏书,太子哥哥被囚在沥山五年,才因为梁樾矫诏要杀他而越狱出逃晋国。自始至终,从未见过诏书……
荀庚骗了你,父王。
梁姬汗毛倒竖,她张了张嘴,呼吸一滞,失手转身奔出为政殿,去追荀庚。
与惨无人色的梁姬擦身而过,宁纾静静走到宁王的床榻边,轻轻唤他:“父王,你这是为什么呢?”
宁王眯了眯眼,视线中有光斑,看不清身边的人:“你是?”他费尽地发音。
宁纾不再问他,而是拉下他床榻边的帷带,地砖掀起,黑洞洞的地道口显现,她跳了进去。
宁王嘴里嗬嗬有声:“你是谁?你是谁?是……是小纾吗?”
他为了什么?自然为的是宁国在他死后,依旧对晋攻伐,一统天下。只等梁樾一会与宗室杀得两败俱伤,然后处死梁氏姐弟,宁酉继位,彼时宁国既无宗室困扰又无奸臣当道,还因王后死后与晋国裂痕无人修复,可以继续把统一大业继续下去。荀庚前不久找上门,再次提出合作,一如当年,这样的千秋功业留给宁酉,宁王想想都觉得嫉妒。
宁纾在地道里狂奔,路上的车辙印显示着荀庚的车架经过,他一个残废只能依靠车舆慢慢挪行。
她越跑越快,很快就听见车轮在地上滚动的声响。
三步并两步走到荀庚的面前,宁纾气喘吁吁拦下了他:“你究竟、是梁樾的人,还是晋国的人?”
荀庚藏起诏书,五年后又向太子哥哥提起,诱惑他出逃晋国,究竟是为了让梁樾有理由杀他,还是为了让晋国有理由为他的死出兵宁国?
宫内蒙氏对阵宗室人马几乎快要顶不住了,这时梁樾率众而来,与宗室部曲遭遇。
梁樾仰头望着宁宫为政殿的方向,只见灯火依旧,而宗室愤愤而鼓皆是往那处去的,他轻蔑一笑,从部曲手中接过鸣镝,雕弓拉满,瞄准之后,连续三箭射出,也不在意射没射中人,只是宣示他来了,姿态狂妄无比。
苦苦坚持的蒙氏顿时压力一松,欢呼起来,与梁樾的人马成掎角之势,将宗室部曲夹在中间,一时虽胶着起来,但也占了上风。
此夜,宗室是背水一战,打出清君侧诛杀梁氏的名号,只待拥护宁酉继位,维护现在的宗室与王共治的格局,此刻见梁樾扑杀而来,亦是纷纷拼死杀敌。
三支鸣镝之后,梁樾援军纷纷举盾持械而行,脚步声闷响若雷,缓步推进,如死神降临,收割头颅,流血漂橹……
金戈铁马混战在内外朝之间,生人与死神呼吸相闻,鲜血与黑铁混着白肉一齐舞动,人人离得极近,即便梁樾周遭皆是铠甲武士,一身白袍亦是被鲜血溅红了大半,雪肤上血迹斑斑,有种诡异的美感。
隐隐胜利在望,季武子有些恍惚,八年前梁都被灭的情形尚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如今他和梁樾杀入宁宫,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因为喊杀声渐渐清晰起来。
一切努力不负所望。
撕开宗室布局的一角,梁樾率先冲进内宫,季武子自是跟上。
却见蒙田接到从人禀报后,擦着冷汗对梁樾说:“君侯,宁王后不见了!”
梁樾眉宇一凝,侧头唤去而复还的侍从礼:“钥匙取来了么?”
侍从礼瑟缩地看了看一旁如利剑出鞘的季武子,颤着声音:““君侯!钥匙、钥匙没了!小人找遍了没有找到。君侯的寝居平日里,除了家宰,别无他人可进……”
“君侯,蔡人庆有问题!一定是奸细!说不定还是晋国的奸细!”有谋士说。
季武子连连道:“或许有误会。或许真是误会……她怎么会和晋人有……”他一时也想不到该怎么说,只能反复车轱辘为宁纾开脱。
蒙田吞吞吐吐道:“家宰庆的确有问题,方才梁姬夫人从冷宫抓走了王后留下来障眼的替身,便是家宰庆。”
轰——
季武子似是遭了雷鸣灌耳,差点站不稳。他紧张地看向梁樾,果见其面色发青,嘴角僵硬。
梁樾握了拳,青筋隐隐凸起,“晋国奸细趁乱掳走王后,居心叵测,意图不轨。着人追杀,一经发现,直接击毙。王后尸体陪葬陛下。”
“喏!”部曲遵命。
梁樾没说妹妹的处罚,反倒令季武子越发惴惴不安,他皱着眉,他仔细瞧了梁樾,想为妹妹说两句,可是他也难以理解,为何妹妹会投向宁酉。
“殿……君侯,”季武子一时连公开场合的称呼都差点忘了切换:“其中应有误会,待她回来,可否让我问问她?”
他试图再说什么,前方突然掀起惊天动地喧哗,继而是山呼海啸的狂喜:“破了!破了!”
“君侯,宗室的军阵已成颓势!”谋士欢欣鼓舞。
梁樾的目光幽冷,脸皮因兴奋微微泛红,嘴角噙着残忍、冰冷,他微微转头冲季武子道:“当年我与梁棠势同水火,孟季选了我,我赢了。如今……她选择了宁酉,我依旧赢了!她错得太离谱了。”
“殿下……”季武子感到阵阵寒意袭来,殿下会怎样对妹妹?妹妹究竟怎么会投靠了宁酉、晋成?
万众瞩目之下,一声“阿樾!”从身后传来,接着梁姬也失魂落魄地甩开宁绀公主讨好式的搀扶,一把抓住梁樾的银色铠甲:“事关宁王。”
方才蒙田说梁姬和妹妹在一起,那么妹妹呢?
季武子忍住没问,因为梁姬简直跟丧家之犬一般,眼里口里只等梁樾救命,似是在宁王那里受了很大刺激。
梁樾整了整衣冠,留下蒙居并季武子督战,带着梁姬去为政殿。
他边走边问:“庆呢?”
梁姬却是焦急得脚步凌乱,眼泪欲掉不掉:“不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个阉人跑哪里去了!你可知宁王那个老不死居然不仅下了一份殉葬的旨意!要杀我和你,还要让宁酉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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