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成挟持着那个人,下了马车,越走越远。
跟着季武子搜捕晋国奸细的众人,看着那受伤的奸细,拎着人质,在季将军的眼皮下就这么轻松离开了。有侍卫忿忿不平,不过是梁侯的娈宠,将军不是一直憎恶他吗?可是季武子不发生,他们也只能扼腕,眼睁睁看着奸细带着阉人庆走得人影都看不见。
稀疏树影下的季武子始终身处阴暗滋生的修罗地狱,尘埃滚滚,在明暗里浮动,仿若三千世界的交叠,混在一处,层层密密,
那个人说的每一句话,看他时的每一点眸光,都仿佛是从无尽幽暗中深处伸出来的手,拷问他的灵魂,揪攥他的心房,漫漫时光里,被遗忘的一点一滴渐渐清晰,清晰到他根本无法面对,无法去承认。
“大哥,你是不是忘了我?”小小的女孩子从枇杷树上蹿下来,欢喜地跑过来,继而又是愁眉苦脸:“小树长得太快,我始终不比它高,什么时候才能和大哥一起出门呢?这么久大哥会不会不记得我长的什么样了?”
“不会!你就算长得比枇杷树还高,我都认得你。”
不是的……我不是忘了,我只是……
怎么会?怎么会?孟季怎么会变成阉人庆?实在太荒唐了!
季武子站在梁侯府的车架前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有传令兵来唤,梁侯召见,他才回过神,按捺下乱成一片的心腹,翻身上马,行了一段,半路遇上梁樾的车马。
一见面梁樾开门见山,一向不显情绪的脸,此刻隐隐有焦灼的痕迹:“武子,家宰庆在何处?晋成在何处?”
季武子盯着梁樾,心下微冷,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他想问殿下,阉人庆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想问殿下,知不知道阉人庆是孟季?
他双手握成拳,低头沉声:“往西面密林去了。我已派人去追,不久便会有消息。”
梁樾点了头,神色依旧紧绷,带着人继续往西面而去,而季武子没有跟上,他看着梁樾远去的背影,心越发冰冷,呼吸渐缓——
他想问殿下,如果阉人庆是孟季,为何不让他们兄妹相认?
他想问殿下,如果阉人庆是孟季,殿下究竟想如何对她?
季武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家,他的思绪一会是在阳光明媚的季氏封地,与父亲、妹妹一同的休战片刻静翳,一会是妹妹死后的国破家亡。直到看到灯火一片的季氏府邸,声季关切的脸在他眼前出现。
“父亲,你怎么了?”
季武子摇摇头,看着女儿已经长大了,是个大姑娘,和孟季死的时候一般大,可以嫁人的年纪。
“没什么。蒙氏既然向我家提亲,你安心备嫁,什么都不用担心。”季武子温声道,心底的沉重和烦躁却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看着声季安顺离开的背影,季武子扯了扯衣领,可是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依旧,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孟季,只是突发恶疾,孟季只是未能成年的那么多少女中的一个,季氏每年都会有少女夭折……孟季也不会怀疑他……没有人会知道。
不是,阉人庆怎么会是孟季?阉人庆……孟季何时成了阉人庆?她有没有吃苦,有没有受罪,有没有遭到欺负?为什么她不来找他呢?
季武子看着自己满是薄茧的手,上面是战场上的无数亡魂,还有……他闭上眼睛,喉咙哽咽……
这一晚,季氏的从人几乎一夜不停地往梁侯府、往京郊奔走,打探梁侯家宰的消息,直到后半夜报告他平安回来的消息,季武子才熄了灯。
第二天,见完巫,季武子便去找梁樾。
梁侯府的样貌没有变,但是他每迈出一步,都仿若走在尖刀上。
大清早就听到狗叫,宁纾撑起身体,走到窗边,便看见曲的儿子把那只小猎犬带了过来,梁樾正在喂它肉干。
昨天晋成表哥到了密林便放了她,只是神色复杂,似是有什么要问出口,但是最后只道了谢离开。回程路上碰上梁樾,他只高兴她平安无事,什么都没问,回来后也一如平常,就是床榻之上更为凶猛持久,频繁地问她欢不欢喜,倒是把她白日里因为晋成表哥出现的羞耻不安给扯的没影没边。
她是孟季,是阉人庆,没人知道她还是……没关系的。孟季和阉人庆喜欢梁樾,她做回宁纾就不会再这样了,一定不会。
小猎犬看着不大,却牙口锋利,吃肉很是卖力,偏生眼睛水润无辜,有种怪异的萌,就像……梁樾一样。曲的儿子叫谷,他也很小,看着小狗吃肉干,不禁嘴馋,一个劲砸吧嘴。
宁纾有些可怜他,批了外衣走了出来:“君侯,这小狗毕竟还小,吃太多干肉不好消化,让谷带它去玩吧。”
梁樾却继续喂:“生它的母狗因为它牙齿长得早,未满月就不肯给它喂奶。它一直吃干肉,没事的。”
话虽这么说,当宁纾叫谷拿了牛乳给小狗喝,梁樾也没拒绝。小狗倒是欢喜,丢下梁樾手里的干肉,跑来找宁纾喝奶。
梁樾拿着干肉,被小狗抛弃,倒也没有失落,反而有一种轻松轻盈的感觉从胸口升起。她蹲在地上看着小狗舔舐盘子里的牛乳,同样也是小小的一只蜷着,乌黑如瀑的发丝散落在肩背,眉眼温柔,神情明亮。清晨的阳光洒下来,仿佛给她浑身镶了一层荧光的边。
梁樾突然觉得其实,昨天的事情,以及最近这段时间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其实都是无所谓的。她在他的身边爱他,渴慕他,哪里都去不了,光光这一点就令他心满意足。他没有抑制唇边的笑意,也凑过来摸了摸小狗的头,然后摸了摸她的。
宁纾:???
季武子是梁侯心腹亲信,又是世代姻亲,命人通传之后,便径直走到梁侯寝居附近等候接见。
远远瞧见梁侯和阉……孟季蹲在一块喂狗粮,他皱了眉,抿紧嘴唇,明明是有些炎热的天气,却不自觉身体发凉,等候梁樾接见不过几息,却因为他们在一起,而度日如年。
他已经问过巫,死去的人在其他人身上复活,是存在的,甚至不止一例。有大巫可以让死人随时上自己的身,与死者亲属对话。不知道孟季是遇上的怎样的机缘,能够再次复活……可是殿下,她为何还会和殿下搅在一起?她根本不知道殿下他是……
阉人庆的旧事,季武子也打听过,简直不堪入目,听了都污辱耳朵。妹妹成了这样的人,殿下会怎样待她?当初殿下对妹妹是怎样的宠溺,他也是见过的,可是一旦得知又是怎样的态度嘴脸?现在对阉人庆是好,可不能保证万一想起不愉快的地方,殿下会怎样发作。
见了面,季武子便请罪放走晋成的事。
“无妨。”梁樾开门见山:“是晋成卑劣无耻,挟持无辜之人。”
季武子双手握拳再松开,把腹稿提出:“臣放走晋成,并非是因为家宰庆无辜,也并非是为了殿下对家宰庆的宠信。臣是因为,因为……怀疑他是孟季。”
“荒谬!”梁樾矢口斥责:“巫喑诅咒宁王的事才过去多久?人心惶惶之时,武子说出这种妖妄之言,岂不是落人口舌?你的府上是不是还藏有巫?”
季武子沉默片刻:“是国巫乩,她自梁亡后一直漂泊,如今托庇在我那里。她说,确有死去的人在活人身上复活。臣请她招孟季的魂魄,可是根本找不到,这就说明,孟季已经活了!”
说到这里,季武子双目赤红,无法克制自己的激动,连喘气都不能平稳,说完最后两个字,他终于如释重负,盯着梁樾的脸,企图得到肯定。
“殿下知道的是不是?殿下对庆不一般,就是因为知道的对不对?”
梁樾轻轻笑了笑,唇边划过一丝残忍:“是又如何?武子是想和她相认吗?然后呢?”
真的是!
真的是孟季!
季武子心脏猛地剧烈跳动,浑身止不住地微颤,喉咙发涩:“是。相认,带她回家。”
梁樾仰了头,感受脖颈上血液流淌:“孟季是我妻子,我与她六礼俱全,也有了夫妻之实。”
身体僵直,血液凝固,季武子凝视梁樾:“可是,如今她有了别的身体。难道殿下以后不会再娶妻了吗?届时你让她如何自处?难道孟季此生只能作为娈宠奸佞,受万人唾弃鄙夷地活着吗?”
梁樾面色微僵。
季武子继续道:“孟季死的时候很小,她什么都不懂,她喜欢殿下,此刻能够和殿下一处想来是很开心。可是以后呢?她会长大的,她会不满足只做一个娈宠,她也会想要家庭,想要子孙,想要活在阳光下,届时她年老色衰,殿下觉得呢?”
“不管孟季变成什么样,我都是她的兄长。长兄为父,我要为她计长远。她是女子,我便送她出嫁,她是……阉人,我只当为她立业,为她娶妻,为她收继子孙。”
季武子情绪很是不稳定,说的很多,但是梁樾听进去的很少,最后回到寝居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谷一见他回来,立刻抱着小狗跑了。
梁樾走进去看到她坐在几案上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坐在灯下,却好似溶在浓浓的黑夜里,像风,随时可能抓不住。
他走过去,抱住她,怀中的身体温暖、真实,令他放松了神经,他吻了她的鬓角,“孟季,你爱我么?”
“爱。”回答的很干脆。
梁樾笑笑,他自然清楚,她会长大,她现在只是个贪好美色的小孩子,他夜夜占有她,让她只有他,让她看不了任何其他的人。
将来她想要更多,他也可以给她,他也可以给她妻子,但是,她只能是他的,只能爱他一个人。
他自然清楚,她长大后,一定不会想做娈宠,那么他可以让她做官,只要她想,什么样的官位,他都会为她取下来,哪怕他被万夫唾骂,被史官恶名,都无所谓,他不过是多花些心思,多花些时间,多花些刀,让那些人闭嘴。
何须季武子来提醒?
梁樾见她手边扣着个面具,就是仲春时他们上街戴的,失笑着捡起,遮住宁纾的脸:“真丑。”年老色衰?能有多丑?
宁纾却无心和他玩闹,今日她在花园遛狗的时候,碰到个不起眼的仆从,匆匆塞给她一根竹简。竟然是晋成表哥的字,他说宁王将死,已下旨命王后殉葬,既然阉人庆是太子的人,那么不日会有入宫援救王后之人和她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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