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内隔绝了灯火人家,也隔绝了稀疏的星光,只有梁樾的一双眸子幽亮灼热,夜风似乎停了,而变得喊杀声也渐渐消散,唯有如鼓的心跳声、渐促的呼吸声,凛冽的男子气息无孔不入,她甚至感觉得到,他的手隔着衣服,安抚她后背的炽热。
“你,说什么?”她感觉自己的嗓音都僵了,跟身体一样紧绷。
明明此刻看不清她的眉眼,可是梁樾眼前却清晰地出现她此刻的神情,似是从记忆深处掏出,在他心里上下浮沉,不得逃避,原本安抚她受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双臂合拢,抱她入怀,体觉她的僵硬和震惊,黯哑出声:“你明明回来了,为什么不认我?孟季?”
呼吸的温热随着他低沉的声音钻入耳朵,惊起一阵颤栗,宁纾汗毛倒竖。
他,认出来了!?
她的脑子一时分崩离析,不得思考,心跳紊乱,快要爆炸。
冷静冷静!
怎么可能?!
她不仅长相不一样,年纪不一样,连性别都不一样,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借尸还魂的事情,简直匪夷所思,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妖妄念头?
而她一旦承认,自己是孟季、是阉人庆,他必定会探问她的来历,她究竟是谁,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君侯……是不是认错人了?”
热血瞬间转凉,梁樾松开了手,他定定看着她的方向出神,不语不动。
宁纾稍稍松了口气:“小人是君侯的战俘,是个……男子,并非是孟季女君。君侯认错了。”
说到最后,她不自觉也有些难受,她变化那么大,又和他分开那么久,他怎么这么聪明,不过接触几次就认出来了呢?他这样痴迷下去,她可怎么毫无灵魂地继续完成任务啊?
或许,或许,他只是想把阉人庆当做代餐?他不是说了么,他觉得她和孟季很像。
又或许,男男太过禁忌,所以他要找个借口?
“认错人?只是战俘么?”梁樾的声音如同梦呓,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哀伤,“这些日子夜不能寐,牵肠挂肚,只是认错人了?”
宁纾退后一步,再次肯定道:“小人名庆,是蔡人,履历完备,还有弟弟喜为证。君侯的确是认错了。”
耳边的喊杀声已经结束,四周寂静一片,隐约有狗叫人语,而暗巷实在狭仄,只是退后一步,就已经背靠到了墙,与梁樾也离不了多远,而面对这样的梁樾,随时被暴露身份的危险,宁纾下意识腿软想跑:“君侯近日生病,可能是神思不宁,才会胡思乱想,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认错人?”梁樾片刻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也好。蔡侯奢死了也有一阵子了,现在,你的心思该好好放到我这里来。”
“心思?什么心思?”干嘛突然提蔡侯奢?宁纾的后背已经抵在了墙上,而这时梁樾走近一步,呼吸的热气都快喷到她脸上了。
梁樾嗤鼻一笑:“我现在对你很想,你的目的达到了。”
宁纾砰砰砰,心快炸了。不等她反应,胳膊就被梁樾抓在手里,整个人被他拉出暗巷,昏暗的灯火依稀照出了天地一切。
黑红的血蜿蜒流淌,粘在脚底黏腻腥着,死状各异的人带着临死前的表情,传递他们的恐惧不甘,而她被这场死亡现场的操控者攥着胳膊,往他的府邸拖走,砰砰的心跳已经令她抓不住自己的冷静了,很想,想什么?显而易见!
“我、我不是这种目的,你误会了。”
梁樾根本没搭理她,只拖了她几步,便有早早候在附近的仆从迎上来,恭迎他回府。
今夜少星无月,天地一片乌黑,君侯寝居依旧灯火通明,是黑夜中唯一的亮,这是君侯的习惯,至少侍从礼自跟随君侯后,就一直是这样,可是今日君侯却叫人灭了寝居大半的灯,只余几盏照明。
而君侯带着阉人庆单独出行,至今未归……
突然有灯火,由远及近,侍从礼一看,果然是君侯归,还有阉人庆……
方才在暗巷中的冰冷混合着难以名状的压抑,化作怒火,在她一声声的“认错人”“胡思乱想”中全部化作了□□,梁樾拽着她,一路走回府邸,走到寝居,好似拽着一只风筝,看似似掌控了一切,但是控制风筝的线却看不清,也不知道线断了之后她又将去何处,心中之前因为失而复得的心,再次空落落的,四下无着。
拽着她,走进寝居,发现与往日不同的灯火几盏,隐隐绰绰,这才冷静下来,梁樾低头回看她,见她一脸的惊恐,仿佛他是随时食人的禽兽,这才将她的手腕捧在眼前,果然细嫩的手腕青了一片。
他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是……宠溺:“随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
夜风微微吹拂过窗幔,似是人也温软了下来,梁樾松开手:“退下吧。”
这是放过她了?是吗?
方才被一路拽进侯府,当着诸多从人的面,拽进梁樾的寝居,哪怕是向来看她不惯的侍从礼都对此毫无讶异,她以为他来真的!她以为他今天就要睡了她!差点吓死她。
就算她喜欢梁樾,就算她打算以阉人庆的身份去完成任务,也不该是这样的,虽然她也不知道该是怎样,但是不该是这样的!也不能是这样的!
和梁樾既不会有婚姻也不会有未来,她什么都没想好。
但是如今,他却放过她了。
不是逃过一劫的欣喜、狂喜,反倒因为眼前人的克制,更加心中忐忑,心乱如麻。
“君侯……”宁纾抽回手,低头,声音里有了她预料之外的哑涩:“小人告退了。”
华灯燃起,照得寝宫如同天上宫阙,飞檐走壁与勾心斗角若隐若现,绀公主的心却是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气是喘不过来的,力气也仿佛被从全身抽离,她在梁姬的兰台殿,等了许久,起身欲走,又留下,等了许久……终于,她来了!
如流水般的灯火,由远及近,衣香鬓影,仆从匆匆。
“夫人!”绀公主再也忍不住扑向来人。
梁姬一脸关切:“公主,这是怎么了?”
宁绀却是抿了唇,几次哽咽,开口却是声音小小,艰涩无比:“夫人,你快让梁侯向父王求娶我吧。”
梁姬听了也是心底一慌:“发生何事了?”
宁绀脸色苍白,可对上梁姬的关切,心中反倒暖意一片:“舅舅被大王派去对晋作战,家中是表兄主持,母妃为了粮草不被克扣,有意向父王提出,将我嫁与姜氏。”
“你对梁侯的心,我知道。你放心。”梁姬重重许诺。
出了梁樾的寝居,宁纾心事重重,根本不在意侍从礼他们的表情,心里被各种念头撕扯,梁樾说的“随你,承不承认都随你”是说,他已经认定了,她承不承认,对他来说都一样吗?那么……她该怎么做呢?既然被认出来了,自然不能再当自己是阉人庆,得摆正心态,把自己当孟季吗?
可是孟季怎么会变成阉人庆的呢?她该怎么解释?
还有她的真实身份,她又该怎么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梁樾怎么会这么聪明,怎么就认出来了啊!
宁纾垂头丧气推开阉人庆的房门,却不期,里面居然有个女人!
“郎君,妾伺候郎君沐浴。”
她惊地一瞧,梳着妇人头,一身上衣下裳的打扮,年纪二十多岁的女子,正是早上跟着季氏女君进府的曲。
“你,怎么在这?”宁纾彻底懵了。
“君侯吩咐奴婢以后伺候郎君。”曲咬着下唇,压抑住内心的羞愤。
主公武子前几日归家的时候说,梁侯有意与季氏重修婚姻,并特意索要了她,她只当是孟季女君的遗泽,日后伴着声季女君侍奉梁侯,也是个不错的归宿。可是没想到声季女君带着她探病梁侯后,却被梁侯冷淡。
她不过是一个仆婢,既然被季氏送来,也是心甘情愿,可是没想到居然被送来伺候君侯的娈宠!君侯他,推拒了声季女君,这么多年也没有成婚,并不是一心谋国、亡国后没有心思,而是他喜欢的是男子……
那么孟季女君,女君她算什么呢?若是君侯移情别的公主、贵女,那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女君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可是他竟然是喜欢男人的,那么当年对女君是虚情假意吗?
明明当年,曲记得君侯多喜欢女君啊,她记得君侯看女君的时候,眼睛都是亮亮的,怎么会是假的?
若不是假的,为什么,偏偏送她来伺候这个娈宠?莫不是这个娈宠听说了女君的事,出于嫉妒特意讨要,毕竟君侯即将和季氏联姻了。
“郎君,水已备好,奴婢伺候郎君沐浴。”曲一低头。
“不用你伺候了,我自己可以。”宁纾因为梁樾认出她的事,一头有两个大,如今根本不想和孟季以前有关的人再纠缠,她觉得自己好似闯入了蜘蛛网,看似纤细的网,温柔,却无法挣脱。
曲轻舒了一口气,麻溜跑了。
宁纾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