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妾?”梁樾的声音带着危险、凉薄。
宁纾不由心颤,赶紧解释:“我、小人是被他抓来了!多谢君侯相救,小人这就离开。”
可是梁樾不发话,这满屋子的兵戈,她根本寸步难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小人自出了侯府,就被抓来,没想到会再遇到君侯。”再说了她又不是自己找上门,这不是巧了么?干嘛这样,好像她真像个逃奴一般。
梁樾依旧不说话,宁纾不敢抬头看,也不知道他的眼睛里有没有杀意,但是四周士兵们的窥探视线和呼吸声都变了,显然是在猜测她和梁侯的关系。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片刻,就在宁纾快要撑不住准备慷慨赴死或者跪地求饶的时候,梁樾出声了。
“我何时同意你出府?”
???
宁纾瞪圆了眼睛,惊讶抬头:不是他说,不想死就离开的么?
什么意思?
是杀她?还是不杀她了?
梁樾没说,他淡漠的眼神从宁纾身上一收,转身出了厢房。
宁纠既死,他自是回宫向宁王复命。而留下的宁纾心情颇为复杂,不过来不及细细消化这个复杂,就被诡异的气氛给笼罩了,这具身体只要穿着衣服就被当成女扮男装,梁樾一走,四周原本就好奇的窥探,立刻化为嗡嗡的议论声了:
梁侯的姬妾……
被公子纠抢了……
梁侯上门杀了公子纠……
饶是宁纾脸皮现在堪比城墙,也着实受不住,想到万一被梁樾听到,指不定不高兴之下会迁怒自己,她现在是跑路?还是按照梁樾说的“我何时同意你出府”回去伺机完成任务呢?
跑路也不过是不到三个月的命,而回去,有可能被梁樾揪出来她破坏他计划的事。
怎么办?
但是……宁纾咬咬牙,富贵险中求,既然横竖是个死,万一成功了呢?
就算梁樾现在是恐怖又变态,她,也豁出去了!
反正又不是她本尊,她也安顿好了庆的弟弟喜,那么,女装穿就穿了!要是还有别的……不想了!
天色渐暗,星星点点的灯火初上,不过从为政殿到宁宫门,短短的一段路,宁太子酉却仿佛走在荆棘满地的荒原上,内心寸草不生。整个宫殿群的勾檐斗角,在灯火下的阴影,仿若吞噬人心的怪物,春天的风带着干燥的沙土,也预示着饥荒和死亡的接踵而至。
自从长大后,太子酉就很少与父王有过亲近,但是今日父王居然宣召他一道用晚膳,关心他的起居、饮食还有子嗣绵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明知道父王不至于,但是他还是战战兢兢地只用了一点点,一口酒都没敢喝。可令他心惊的是——父王同样也是。
父王,他究竟下没下毒?
今日,父王是在试探,还是真的要对他下手了?
宁纠之事,究竟主谋是梁国子,还是父王?
禁粮食外运,是针对有可能的干旱,还是针对晋国?
那么禁晋丝呢?
“嗒嗒嗒……”一阵马蹄声,在宫门处停下,跃马而下的几个人,也由远及近。
太子酉这才惊觉,此刻已经灯火通明,夜色四合。
当前一人,丰神俊朗,英姿勃发,正是梁国子。
“殿下。”梁樾一礼而过。
太子酉却叫住他,目露复杂:“梁侯觉得公子纠一死,宗室将对你如何反应?”
“宗室如何,殿下当问宗室。”梁樾根本没有思索,仿佛跟宁酉在聊天,面上依旧清清淡淡。
太子酉讽刺一笑,继续问:“梁侯觉得我们若是对晋一战,何人能敌晋王子成?”
“此事自有朝臣商议,大王定夺。”梁樾答得依旧很敷衍。
“好。”太子酉心头的郁愤在也弹压不住:“梁侯可知楚国吴起故事?”
楚王信重吴起,用其变法,削弱宗室,使得国力渐强,兵震天下,而吴起自己却因此得罪太子、宗室,以至于在楚王死后被群起杀害,下场惨烈。
梁樾清粼粼的目光,并没有一丝波澜:“樾,八年前曾在梁国见过白虹贯日,不想八年后竟然又得见苍鹰击于殿上。殿下,臣还有事禀报大王,这就别过了。”
苍鹰击于殿上!
他送来的巨鹰,不是死的,而是发狂后被杀了的么?
梁国子的步子不缓不急地往为政殿而去,却好似有千刀万仞在宁酉的心上剖开……彗星袭月、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上,皆是国君被刺身亡前的征兆……所以,父王恐怕有人得知天意,起了刺杀之心,隐瞒了鹰的事……却将巫喑五马分尸,对宁纠痛下杀手……
……苍鹰击于殿上,鹰只是个畜生,突然发狂很是平常,为何偏偏在殿上发狂,又是何人将它带入父王殿中,那个人为何令父王深信这是上天的警示而不是人为?究竟是何人?梁姬、梁樾,非我族类,父王必然不信,那么是谁呢?
……苍鹰击于殿上,若是他没有献鹰,而是送巫喑进宫,那么此刻巫蛊之事爆出,或许自己已经沦为阶下囚,甚至身首异处也不无可能,父王必定即刻与晋国开战,那么母后怎么办?小纾怎么办?
……苍鹰击于殿上,父王忌讳死亡、隐瞒此事,却不断地激怒晋国,意欲挑起战端,难道……
太子酉脑海中一个念头如同天雷火石,一闪而过……父王的野心抱负,不止是鞭笞周边小国,而是逐鹿天下,如今诸侯咸服,唯有晋国,他这么着急,莫非,莫非……父王的病……
太子酉惊恐地想起,巫喑再三说的话:大王的病非我能救。
巫喑有多少本事,他是清楚的,稍微比一般的巫医高明一些罢了,他凭什么敢对父王这么大放厥词?又是何人给了他这等自信?父王想要续命……巫蛊……苍鹰击于殿上……父王突然暴怒……巫喑五马分尸……宁纠夷三族……
太子酉的心仿佛被湿漉漉的手紧紧攥着,不能呼吸。
疼痛丝丝缕缕地从四肢百骸传来,细细密密,隐隐约约,宁王慢慢啜饮藩属进献的葡萄酒,似乎只有这琥珀色的液体,能够让他忽略掉这种感觉,把精力集中在政务上。
不远处,梁姬带着小儿子戏乐的声音传来,小儿不知愁苦的干净清透的声音,令宁王生出一丝艳羡,他不算老,甚至朝会之时所见的臣子,大多比他要老,可是作为一国之君,他的确不算年轻了,他嫉妒那个经历三朝的太傅,随意找了个由头将他发配去长城监工,可这样仍旧不能缓解他的焦虑。
宁王将手中的绢帛丢开,嘴角扯出冷笑,这是晋使呈上的国书,张口借粮,闭口催促晋成与宁纾的婚期。
“陛下,梁侯到。”
年轻的小国王子,如今的宁国上卿,不卑不亢地行了进来,一礼:“大王。”
宁王着手提拔了不少这样的异国王族,一方面展示自己仁德,安抚新归附的土地;一方面昭示自己武功,威慑诸侯;更为主要的是,这些人在宁国除了他,再无依靠,只能为他是从。宗室那些人,总得用刀收拾,宁纠的事,这个小儿干得很不错。这些年,能够有本事、有胆子,不怕宗室反噬的,只有梁樾一个。
宁王瞥了一眼梁姬母子的方向,或许,因为野心……他腹内嘲讽一笑,面上却是温容。
“宁纠勾结巫喑谋害寡人之事,你做的很好。寡人要赏赐你。”宁王露出长辈般慈爱的目光:“听闻你在梁国时曾议过一门亲,后来不了了之。如今既已是梁侯,有寡人为你做媒,宁国贵女,你尽可求娶。”
梁樾皱了眉,没有露出羞涩,似乎面色变幻,思绪万千。
宁王有些好笑,继续蛊惑:“便是求娶公主,也可。”
梁樾猛地抬头,似是下了决心:“臣想求娶公主,但是臣功绩微薄,恐公主不乐意。臣愿为将,再立灭国功勋,以为公主聘礼。”
灭国?
如今放眼天下,只有晋国可以一战。宁王胸中一荡,允诺道:“若你在灭晋之战立下首功,寡人将纾公主赐予你。”
离开宁宫的时候,梁樾被梁姬拉住,埋怨他不知变通。
“嫡公主是好。但那是晋公主之后,太子酉亲妹,你我仇敌。哪里有其他公主实惠?你快去找大王,说你愿娶绀公主,她母族是蒙氏,子弟遍布军政,可为小王子助力。”
梁樾抽出手臂,目光清粼粼,语气却是没有丝毫温度:“你明知,我并无娶妻之心。”
梁姬继续追上来劝说,梁樾却不再发一言,离开王宫。
跨上马背,马的体温从腿部传来,他听着梁姬在后面斥责从人的声音,却好似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啃食耳朵。宁王可能真的快不行了,所以对与年轻、热闹、生动、直白由衷向往……阿姐也的确是野心不加掩饰,势力贪婪……
他犹记得很多年前,她告诉他,她喜欢大谏州吁,是因为州吁是个温柔的好人,可以托庇她,给她安稳……所以阿姐对宁王、对权势、对她的儿子是真心爱慕,甚至忘记了国仇家恨。
夜色深沉,星火点灯,前呼后拥的从人中,嘈嘈杂杂的宁语声灌入耳朵,梁樾恍然间觉得噩梦一场,茕茕孑立……他自始至终仍旧是牵羊礼上的那个梁国太子,仍旧心念梁地的生民产出,他曾经告诉过一个人,他会越来越厉害……即便独行无朋。
“君侯归。”
“君侯归。”
“……”
此起彼伏的应归声,打断了他的一身寂寥,梁樾径直去了寝居,却发现侍从礼带了一个女子,在门外躬身候着。
“何事?”
侍从礼冲那女子使了眼色,只见那女子前行一步,这一步却在他心里钟鸣鼓应,金石之响。
宁纾脸上已经涨得紫红,倍觉屈辱,低着头,做了很久心理建设,才道:“小人拜见……”还未等她说完,手腕被钳住,整个人被拖拽进了门内,继而被抵在墙上,墙壁的冰冷透衣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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