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喜终于等到雨停,他粉团一般的脸仍旧皱着,没有半分松快,实际上自从昨夜追着阿兄跑出梁侯府的时候,他就开始胃也疼,头也疼,呼吸更是费尽,这种痛感与当初被宁军押来都城的时候一模一样,喜捏了捏汗湿的手心,知道自己这是害怕。
“阿、阿兄?”他试探地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夜了,阿兄仿佛见了鬼一般地从梁侯寝居跑出来之后,就一直这样心事重重,神魂不附。
无边无际的恐慌击中了喜,他无法想像阿兄昨夜遭遇了什么,前途未知的将来更加令他心慌意乱、惊恐无措:“阿兄!”他大喊:“你说句话啊!”
自小与阿兄一块长大,哪怕一路崎岖他都不曾担心过,只要跟着阿兄,有他安排一切,什么都不用担心,可是从蔡侯奢第一次透露出要把阿兄送人开始,喜就发现哪里不一样了,这种发现令他悄悄开始担心自己与阿兄的未来,他是不是长大了?
被这一声惊慌的呼唤惊回神,宁纾的目光在喜一团孩子气的脸上略略转了一下,声音尽量放平和:“喜,待会去市坊,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粮。等三个月后全抛了,买丝。”
喜轻舒一口气,接着惊喜:“阿兄,咱们这是要行商吗?只是如今春耕刚开始,粮食可不便宜,不过就算畈丝,晋国的丝行销天下,与其在宁都买,不如去晋国?”
宁纾摇摇头:“要打仗了,半个月之内,粮价必涨!”
喜大吃一惊:“打、打仗?谁和谁?”作为亡国之人,喜真是被打仗吓怕了。
“和晋国。”不过三个字,宁纾却感到自己喉头发涩,好似说了很多很多话后的疲乏。
昨夜被梁樾的杀意一吓,她忽地记起,她与太子哥哥逃往晋国的一幕幕可怕的景象,那个时候,与晋成表哥的婚约是她和太子哥哥复国的唯一希望。
而她与晋成表哥迟迟未能成亲的原因是——父王从头至尾,都不曾对这桩婚事认真过,彼时允婚不过是一言既出,或者说是为了要迷惑晋国,因为父王的野心,根本就不是吞并梁、蔡这等周边小国能够满足的,父王这些年往天子处供奉了诸多丝物,又在宁国以穿丝为贵,使得晋国废了大量农田改种桑木,反倒从宁国进口粮食越来越多。今年发生了一件大事,会令父王提前收网,全国禁晋丝、禁对外出售粮食。
晋宁梁国大战自此开启,互为敌国,她和晋成表哥婚事无限搁置,母后也因为晋国公主的身份与父王决裂,太子哥哥……也开始了他此生的灰暗。
如今这一切尚未发生,关键人物梁樾还未动手……
“阿兄要去办一件很危险的事。你以后自己一个人生活,要记住阿兄的话,先买粮食再买丝。”
喜刚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再次被提起,慌慌乱乱仿若被洪水冲走,全然无助,他抓住阿兄:“我们不是一起行商吗?阿兄不要扔下我!我跟你一起去,什么危险我都不怕!”说到最后,全然是哭腔了。
喜这个半大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宁纾怎么哄都没用,她只得亲自带着他去市坊买丝,这才使他笑逐颜开:“阿兄,我们从未分开过,你知道我很听话的。”
宁纾当然知道喜极为听庆的话,这具身体的残存记忆都有,庆为了上位,委身蔡国权贵时,不过几岁大的喜听话地站在权贵院落,一夜不曾离开、不曾阖眼地,等他的阿兄出来。
暗暗叹了口气,宁纾按照自己旧日的记忆,带着喜走进个地形复杂的坊市,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换了粮食,她吩咐喜看着伙计抬搬粮食,以仿偷奸耍滑。
“掌柜的方才算的似乎不太对,我去找他。你看好这些!别少了!”说着宁纾转身钻进坊市。
喜想追上阿兄,可是这粮食……他点点头,可是随着阿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流攒动的坊市,喜的心开始忽上忽下,浑身冷汗直冒,肠胃和头都疼了起来,他张张嘴:“阿兄!”小声。
“阿兄!“大声。
“阿兄!!——”哭声。
没有任何回应……
喜在宁都的坊市,嚎啕大哭。
远远听到喜哭声的宁纾,也是一阵难过,虽然她不是庆,但是喜对她的依赖和维护,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作为宁国的嫡公主,自小肆意骄纵,从不曾体会过什么是手足间的相依为命,即便是跟太子哥哥出逃晋国,也没有过,反倒因为连遭危险时的糟糕表现,即便身负婚约也几次险遭抛弃。
酸胀酸胀的感觉,灌满了宁纾的胸口,她抚了几次都不能消下去,干脆大步逃也似地跑出坊市,一路跑到太子哥哥在宫外的的府邸附近才因为紧张,屏蔽了脑海中喜的哭声。
宁太子酉今日自为政殿出来,就一直沉着脸,连一直亲近的车右都不敢主动搭话,只老实驾车,前呼后拥的仆从将道路上的闲杂人等隔开,却令大殿上的一幕幕反复地在他大脑中回放。
“晋国受旱,派使者来借粮?”父王脸上满是讽刺:“寡人还以为他来是专门贺我攻灭蔡国的。太子以为可借否?”
宁酉知道该说否,可是十年前宁国大旱,他作为使者亲自往晋国找外公借粮,当初的情谊犹在,与晋国王室的诸多表兄弟的交往也极为真诚,叫他如何说否?
“刚刚开春,现在说旱有些早。”宁酉艰涩出声:“不若在等一等。”
父王嘲讽一笑,将梁姬的儿子抱过来逗弄:“太子所言有理,此事便由你跟晋使说吧。”
等一等,等多久?能赶上栽种最后一季谷子么?或许父王只是想把粮价再提高一点,好找回些在生丝上的钱财缺口。可是隐隐的,宁酉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但是宁晋两国百年姻亲交好,虽偶有龌龊,但同舟共济的更多,使得他还是愿意相信,父王只是因为长年被晋国坑骗了太多生丝的钱而想拿捏一番。这个想法,晋使也是信的。
只是,宁酉仍旧是被父王的每一个嘲讽的眼神,每一个冰冷的眸光所摄,迟迟不能抛开那一丝恐慌。
忽然车停了,宁酉被打断思路,当即拉了脸:“何事?”
从人回报:“殿下,有个女子求见。”
女子?宁酉简直无语,当即要将这寺人并那名女子一并打杀了,但是转念一想,从前也有过不知死活的女子跑来求宠献媚,但自己的从人从未禀报过,甚至早在出现的瞬间就被侍卫给斩杀了,今日能够通过侍卫、从人报到他这里来,莫非……
“可是位天仙下凡的美人?”宁酉肯定道。
从人脸上一红。
宁酉一瞧,心下有数,只是不知道是何人送来的美人了。
果然待那女子被人引来过来,远远的就看到骨骼玲珑纤细,行动不浮不华,似有大家气度,非低门小户出身。莫非是哪家的女君?宁都何时来了这样的女君?
待人走近了,只见她乌发如云,雪肤红唇,明眸皓齿,皎如玉,明如月,尚未说话便似有无数情意绵绵引得你想与她诉说。
宁酉一怔之后,却是面色僵硬,脸色铁青——这分明是蔡侯奢的三宝之一阉人庆!
这人明明穿着一身男装,这些侍卫、侍从是眼瞎了吗?
“梁侯命你来,有何事?”宁酉忍下恶心,对上梁樾那个白切黑的花招,得打起精神来。
宁纾不答,反问:“敢问殿下,府上可有位名叫喑的巫?”
宁酉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嘴角牵扯:“梁侯果然神通,竟连本殿府上一个伺候汤药的小人物都了若指掌。”
真的在太子哥哥这里,宁纾的心蹭地窜了上去,“敢问,这个喑是否还在府上?”
宁酉哼了一声:“怎么梁侯病了?到我这里来求医?”
宁纾的心被恐惧死死抓住,手心的冷汗全部冒出,胸腹之间似有无尽的火舌在舔舐:“听闻那日庆功筵席,大王提前离席后便延请了医者和巫祝。近几日,各家各府都奉献了巫医药材,敢问,这个喑还在府上么?”
宁酉眯上眼睛:“何意?”
因为这个人进宫后,很快就被父王抓了起来,以巫蛊之名五马分尸,之后梁樾便据此将太子哥哥以弑父弑君的罪名,押送去沥山□□,直到后来让使者带着父王遗命,命太子哥哥自刎。
“他还在府上吗?”宁纾急急地追问:“那个人,究竟是何人荐给殿下的?”
或许是面前这个小儿满目的焦虑和担忧,也或许是漂亮的人总是令人感到似曾相识,宁酉居然发现自己对他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感,正是这股熟悉感,让他下意识听进她的话:“尚未。”
还好。宁纾一直悬在空中的心瞬间砸落平底,激得浑身冷汗冒了一身。
“今晚会入宫侍奉。”宁酉补充:“梁侯为何遣你这么问?”
“非是梁侯。”宁纾就地一拜:“是小人感怀太子妇筵席救命的恩德,特来拜谢。小人曾为蔡地上卿,虽是不学无术,但是对于占卜略通一二,那个喑不可送,不然恐有血光之灾。若是送,请殿下另选一人。”
宁酉目光沉沉:“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
“小人不说假话。”宁纾一脸真诚:“殿下曾在为政殿叫小人据实回答。小人往年能够取信蔡侯奢,如今取信梁侯樾,便是不作伪。”
取信梁樾就算了,但是阉人庆确确实实从不作伪,坏的彻头彻尾,蠢得跟他美貌一般明明白白,所以蔡侯奢才会宠他信他,轻视他。
宁酉打量她一会,又吩咐侍从讲了太子妇从宁纠手中救下这个阉人庆的事,倒是对宁纾脸色好了很多,但依旧怀疑:“寸有所短,尺有所长,你既通占卜,我问你,接下来北方的干旱会延续多久,会波及宁国么?”
宁纾心里一凛,心事沉重:“很久,来不及春播了。宁国会轻一些,但是多地歉收,会有人饿死。”
占卜的人对于大多事物,只会定吉或者凶,宁酉从未见过说这么仔细的,这倒是把他说愣了。这般笃定的话令他一时无法驳斥,半饷才说:“春耕最多一个月就会结束,北方再推迟半个月,若你说的不准,本殿会摘了你这个妖妄的脑袋!”
色厉内荏的话只换来对面小儿的点点头,其脸上毫无惧怕,倒使宁酉有些心烦意乱。
这个阉人庆,他接触过一次,正如他所言,也如宁纠对他的描述,是个简单直线条的“蠢人”,可是现在这个只会说真话的“蠢人”跑来说干旱会持续……
宁纾见太子哥哥似乎是听进去了,终于安了些心,就此告辞。
宁酉瞥了眼她的背影,那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令他有些迷惑,最终还是吩咐从人:“我们不献巫医进宫,改献我前几日捕到的鹰,以祝父王早日恢复骁勇。”此值微妙时期,不论是巫医还是药材,都不保险。
宁纾别过太子哥哥,有惊无险,只是这样一来,梁樾的计划破产,顺藤摸瓜再找到她这里来,是必然的……希望喜真的听话行商去了,三个月后回来,她也“死了”,就不必再有什么牵扯。
只是,这样的话,宁纾抽了抽发酸的鼻子,似乎这回她真的要死了。梁樾喜欢孟季,但是却想杀阉人庆,理由是两个人很像。
变态!她擦了擦眼睛,却是越擦越酸……这样也好,她又不喜欢他,她只是做孟季的时候一时有些迷惑了……能够挽回太子哥哥,就很好了……反正做阉人庆,她是不可能完成任务的……她又遗憾什么呢?能够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这不是蔡侯美人么?”阴阴的怪笑自身后传来。
宁纾转身,汗毛直竖,是公子纠!
“难怪上次太子的寺人突然出现,硬拉我去什么劳什子的歌舞,原来你早就瞧上太子酉了。难怪一再拒绝我。啧啧啧,”宁纠砸吧着嘴,带着几个持剑的侍卫,走了过来,带着不怀好意.
宁纾自然后退两步:“公子既然知道我与殿下关系匪浅,那么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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