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生人活人

回到侯府,宁纾哼哼唧唧地热水泡脚,听喜对她出门一天的各种担忧和害怕。这时,礼又出现了,还是一张臭脸,扔来一堆衣服饰品。

“君侯吩咐你穿这个去见他。”

“谢君侯!”喜乐滋滋地接了过来,递于宁纾看:“阿兄此次有惊无险,不仅没被送人,还得了赏赐,是不是已经博得君侯赏识了?”

宁纾也觉得奇怪。明明梁樾在宴席上辱骂了她,还把她丢给了宁纠,她好不容易逃出来,他看样子也不高兴,干嘛送东西?真是太奇怪了。

她就手拎起衣服,见是一套绣着鹿纹、拖着长长燕尾的三层红色深衣,似乎……好像……不对劲?

“阿兄!梁侯竟然用女人衣服侮辱你!”喜怒发冲冠,鼻子都气歪了。

……梁樾送女人衣服给一个阉人做什么?

宁纾疑惑不解片刻后,忽然一个念头,唰地冲进脑子,只把她冲得面皮通红。

她今天在宴席上,摔到他身上,他不仅没有责怪,反倒抓住她,传来的压迫感和眼神,至今想来令人心慌。

看了看天色——很黑。

看了看衣服——很妖。

……不会这么变态吧?

“哎!你快些穿!君侯在等你!”礼不耐烦地催促。

宁纾咽了下口水:“礼,咱们侯府,这些年,有没有什么姬妾美人的?”按照梁樾这幅对那啥需求很强的样子,即便一辈子不娶妻,也会有姬妾吧?

“你一个阉人问姬妾美人做什……”话没说完,礼的脸色古怪起来,打量着阉人庆的眼神也不对了,不会……吧?君侯确实没有过姬妾,对娶妻也不上心……不会吧?不会吧?!

刚入夜时,还刮的冷风,此刻倒是渐渐暖柔起来,像是春天真要来了,泥腥味都能隐约闻到,突然一个雨点打在地上,湿了一片,接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屋顶、树木、花槛,还有新封的梁侯,他的心上。

一算日子,居然又快到仲春了,雨水渐渐丰沛起来,梁地的人口出息,今年不知道会不会丰产,梁樾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回过神才发现站在窗前,以至于衣衫有些湿糯了,他也不叫人,自行脱了外袍,还没换好,便听门外侍从礼的声音传来:“君侯,庆来了。”

宁纾站在门外,没穿那些女人衣服,倒不是存了性别之见,毕竟她本尊是个女的,而是着实害怕这梁樾变态了……这雨下的很突然,她和侍从礼二人虽然跑得快,但也稍稍捎了些雨水,脸皮痒痒的,配合着毛毛的心理,还挺和衬,她想。

礼冲她使了眼色,催促:“快进去!”

宁纾被这一声给拉回了神,怔了一下:“你不进去么?”

礼坚定摇摇头。

宁纾鼓了股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里头挑着的灯很亮,很多,照得房间里如同白昼,而令她惴惴不安的梁樾只着里衣,站在那里,对着灯擦他的剑,剑身雪亮。

她心头一慌,里衣什么意思?擦剑什么意思?

结合宁宫筵席上,他说的她只配在床榻上服侍人,接着回来又送她女人衣服,大半夜孤男寡女、男吧,如果他真对她,不对,对阉人庆有意思,她该怎么办?从了?还是不从?

选择完成任务还是自尊?就不能自尊地完成任务吗?宁纾快哭了……

梁樾见他自进来之后,魂不守舍,脸上变幻莫测,连行礼都忘了,只盯着自己猛看,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脱了糯湿的外袍,只着里衣,这个阉人竟然不知低眉敛目,反倒明目张胆地把眼珠子黏在他身上了!

“衣服,你怎么没穿?”梁樾的话慢条斯理,但是语气却是问罪。

此言一出,宁纾惊呆了,没穿衣服,她还想问他呢,继而看他脸色,顿时想起是在说那些女人衣服。

为什么没穿?当然是太变态了!

宁纾心里都快叫破嗓子了,你要真变态就承认吧,干嘛非要人家穿女装?你究竟还要挣扎到何时?

她终是叹了口气,硬了硬头皮:“小人以为,小人和君侯相识不过几日,这、有些太快了……”越说越尴尬,越说声音越小。

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少年,低着头红着脸,眼神飘忽,梁樾一时莫名,接着明白了,瞬间脸一黑,沉得快滴出水来。

见梁樾不说话,宁纾不自觉有些发抖,尤其是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她声音都有些抖了:“小人其实,从前是有过些荒唐事,小人其实,也想过娶妻生子……不想以后继续荒唐下去……若是君侯有意,小人也可以……不过蔡侯刚薨,请君侯容我稍缓些时候,可、可以吗?”宁纾感觉心脏都快抖起来了,才把意思表达完,她不信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梁樾还那么禽兽。

可是,事与愿违,她说完话就发现,梁樾的脸彻底黑了,吓得她赶紧低头。

“我曾在宁宫外问过你,是不是认识我。”梁樾的声音如同冷雨刷过剑刃,“也问过你是否认识孟季。”

宁纾浑身一寒,什、什么意思?

梁樾起身,拖着剑,缓步走近、走进,剑尖在地上划出“嗞……”的声音

“你与喜是八年前才出现在蔡地的,之前呢?你在哪里?”梁樾的眼睛直戳她的,仿佛洞若观火,又似飘俘茫然。

宁纾心里慌了一下,她不知道梁樾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在山地野林。”

梁樾笑了笑,眼底带了一丝了然,一丝果然如此,他究竟在想什么,若是投胎轮回,那个人应该只有八岁,如何会是个少年?他又何必多此一问?

“我不知道,为何看到你就会想起一个人,但是这种感觉非常糟糕,糟糕到我想杀了你。”梁樾面无表情。

宁纾却一抬头撞进他的眼底,瞧见了一闪而过的戾气,还不等她反应,便听梁樾说:“不论你的相似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不想死,就离开,别再出现!”

只见亮如白昼的灯火下,梁樾铁青的脸、横生戾气的眼眸、持着剑的紧绷手臂、坚定冰冷的话语,无一不在证明,他说真的!他现在就想杀了她!这幅画面,曾是她的噩梦,她第一次真正认识梁樾便是在父王的葬礼上,他大肆屠杀反抗他的宁王室力量,也是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姿势!

宁纾的脸瞬间煞,转头就跑,顾不得外头雨下的正烈,仿佛见了鬼一样,落荒而逃……

候在廊下的侍从礼,眼瞧着这个阉人庆不顾礼节,不管不顾跑进雨里,一点礼仪都不懂,他喊了他好几声都没用,疯了么?!

这夜色笼络四合的天地间,君侯所处的寝室明亮如星,仿佛是这冷雨夜中唯一的温暖,这阉人庆却似逃出地域般,似有无数鬼怪在后面追他一样。

看着那小阉人逃也似的跑出去,梁樾的内心却似被鬼怪啃食,这一室的空间仿佛是厉鬼所在的幽篁,而他不过是一具空有人皮的骷髅。他究竟在奢望什么?生人、活人,所有的一切过往全部埋葬在大梁亡国的那个夜晚。

当宁军围攻梁宫,走脱不得之下,瘫痪多年的父王饮下鸩酒殉国,临终前问他:“当年为何想做太子?”

父王只想他平安快活一生。梁樾平静回答:“为了给母亲报仇,为了不仰人鼻息而活。”

父王弯了弯唇角,目光却是凉薄起来:“你是在恨我,你觉得你能做的比我好。”

梁樾不说话,默认了,又似乎面对此刻亡国的境遇,无法说什么。

这句话说完,父王便薨了。梁樾浑浑噩噩地在混乱的梁宫,满是烧杀的乱兵和逃命的寺人宫婢中穿行,不知前路,不知来路,血水溶化不了漫天的大雪,反倒凝结一处,冻成了冰。这么暖的南方,这年也这么冷。

待他回过神,发现,他走到的宫殿,并非是日日去的淄台,反倒是泮宫。整个宫殿除了死人,只有火舌舔舐着一切,将它们全部吞剥入腹。

静静凝望了一会红光中即将化为灰烬的泮宫,梁樾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这一切原本就不是他的,太子之位不是,父王不是,大臣不是、整座梁王宫也不是,他不过是短暂地窃取了一段时间,接着又被人抢走了而已,他的偷窃行为很是可笑、很是白费力气,可纵是如此,梁樾仔细想了,再来一次的话,若是再来一次,他也会选择这么做。同样,再来一次,他也愿意被孟季骗,愿意去相信她,只喜欢他一个人,只属于他一个人。

梁樾怔怔望着泮宫前的湖水,想起小时候眼看着母亲离宫,姐姐梁姬死死抱住他,告诉他,只有她走了,他才会被大家喜欢。母亲走时哭得撕心裂肺,喊着他的名字,他每每惊梦总会梦见,可是当他再次见到她时,他为她承担鞭刑死里逃生时,她却为了另一个刚出生孩子的死去而骂他心狠手辣。此后他再也不再梦见那个哭着喊他名字的母亲了。

他什么都没有,也不再求而不得,父王问他为何要做梁太子,说他恨他,不是的,是他为了一个人的谎言,心生魔障,日夜折磨,不想此生就此茕茕孑立,不想毕生是个可怜的笑话。他得到了一切,哪怕只是得到谎言,但是他宁愿不要戳破它,他宁愿夜夜惊梦梦见那个人抓着他的衣襟,要他爱她。

八年了,全世界用三个月忘了她后,他拥有了她八年……可自那个阉人庆来了之后,他再也梦不见她了……

一夜春眠,落雨生花,露水取代寒霜也不过一夜,梁樾静静醒来,一夜无梦。

侍从礼匆匆赶来向君侯禀报:“阉人庆带着喜,私逃出府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但是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