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季死的第一天。
梁樾抱着她的尸体,从马车上下来,移交给季氏。
季武子抱着她肆意流泪,从头到尾没有给他一丝礼节上的客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季肥喉头滚了滚,终是说:“太子,节哀。孟季突发恶疾,是福气不够。”
梁樾点点头。
是的。福气不够。
他手心里的平安符还带着孟季的体温,不过只拿出来片刻,她便死了。看来这个符,是真的管用。他脑子里奇怪地想。
他摆摆手,突然觉得季氏父子面目可憎,或许是因为有着和孟季一般的眉眼,她的模样,梁樾此刻一点都不想记起来。
这样一路行到淄台,他都因为厌恶他们父子,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阿弟,我听说孟季的事了。”是姐姐梁姬。
梁樾看着她一张一合的殷虹色的唇,仿佛是沾了血一般。
他竟也觉得她同样面目可憎,因为这血一般的颜色,与孟季临死的唇色很是相似。
“阿樾,你怎么了?”
“无事。”
“虽然姐姐一向不喜欢她,但是孟季死的这么突然,我心里有些慌……”
梁姬絮絮叨叨的话,仿佛离得很远听不大清楚,又仿佛离的很近吵得慌。
“姐姐以后不要再去烦大谏了。”梁樾冷冷清清地打断她的话。
“为,为何?他与我原本是心意相通,是王后作梗才会分开。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我为何要放手?”梁姬声音尖刻起来。
“州吁已与他人定亲。他若不喜那女子,自会自己想法子退婚。何须你这里做这些惹人争议的事?”
“你是说,州吁移情别恋?”梁姬嗤笑:“怎么可能?若不是为了我,他何必甘冒风险去为晋成披麻戴孝出使晋国?”
梁樾笑了,叱责道:“别没事自作多情!你以为他出使晋国是为了你?若有此心,怎会当初为家中父母所迫与你退婚,令你陷入伯宗之手?我告诉你!人常为□□所诱,做下一些后悔不已的事情,日后一旦有机会反悔,立马会迫不及待地抓住!”
阿弟自小心思灵透,从前也常有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劝告。但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冷嘲热讽,情绪外露。
梁姬于是缓了声音:“我知道你因为孟季的事难过,我不打搅你,你早些歇息吧。”
梁樾看着她逃也似地走了,心头一片冰冷。他摸了摸胸口处,这里为救孟季在南郊被晋人所伤,回到宫中时,姐姐竟然没有察觉……此刻这里,非常疼。
孟季死的第二天。
梁樾在娃馆宫与梁王一同处理政务。
梁王眼看日头西斜几次想叫他退下,但是出言叫他几次都没有反应。
直到月上三竿,烛芯剪了几次,梁樾手头一卷竹简都不剩,他才有机会:“时间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喏”梁樾一礼后提步要走。
梁王想了想还是叫住他:“孟季虽亡,但王室与季氏同气连枝,你身为太子,还是要在季氏女中挑选一人为妇。”
说到这里,见梁樾没什么表情,梁王温温慈父:“若是你一时没有心情。可先纳几名姬妾,安抚一下季氏。”
梁樾没有回应,反而抬头望着瘫痪在榻的梁王:“父王为何从不问我,梁棠的下落?”
梁王闭上眼睛,“我老了,也累了,只要社稷宗庙还在,以后见到祖宗可以交代。”
梁樾觉得自己可笑,他竟然会问父王这种问题。
当年他与娘亲情深意浓时,任由王后作践她。这些年他与姐姐过的是何等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可有过关心?
当时得知娘亲要被处死,他甘受鞭刑,若非……孟季暂时阻止了梁棠,是否父王根本不会管他是死是活?
他以为父王对梁棠会不一样。犹记得,小时候,他从来见到父王,都是规规矩矩站好,老老实实听父王训导,虽然这种机会也不多。但是那时候他以为父子之间就是如此。直到有一天,他看到父王拉着梁棠看蛮族进贡的大象,梁棠被大象突然喷了一身水而哇哇大哭,父王将他搂进怀里叠声劝哄。
羡慕嫉妒恨令他故意把自己冻病了,遣寺人去请父王来。可是父王却忙于饮酒作乐,并未理睬。自那以后,他以为父王对梁棠,是他不能比的。
可是自梁棠失踪后,父王却从未过问。他也曾以为父王其实是怕他杀了梁棠,为梁棠伤心难过。也曾希翼或许父王是怕他真杀了梁棠,不知道如何和他继续父子关系而隐忍不问。
可是渐渐地,他想明白了。父王,他没有心。
回到淄台,有宫婢伺候时,有意无意地献媚,梁樾讽刺地一勾唇角,头一回给宫婢眼神。
“可是心悦我?”
“是。”宫婢含羞带怯。
他猛地记起,在泮宫旁,孟季扭捏着向他提出仲春之约时的情景。他那时的心情,如现在一般,恶心、厌恶。
后来是他,不忿梁棠母子的恶行,去引诱她,结果反倒被她诱惑了。真是可笑!
梁樾喝道:“出去!”
片刻后,寝殿只剩他一人了,他回忆了孟季的模样,并非什么绝色,怎会令他后来那么渴望她?
他太冷了,冷得缩在自己的冰洞里。突然有一天,她敲开了门,阳光照进来。
他欣喜万分地把冰洞敲碎了,冲进旭日暖阳里。
可是却发现他和他的娘亲一样,碰到了一个没有心,却一直敲门的人。
孟季死的第三天。
梁樾没再想起她。
……
……
孟季死的一个月后。
不意听到别人提起季氏女,他也没有情绪的起伏了。
……
……
孟季死的两个月后。
他觉得他已经忘了她。
她不配他再想起他了。
就如同,因为夭折未嫁,季氏将她的尸体装入薄薄的棺材匆匆掩埋,连个墓碑都没有。
梁樾理了理低矮坟墓上的杂草,轻轻道:“这个世界,把你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