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旗如林的晋军军营,持戈者卫垄的中军大帐,一个少年端坐上首,一脸沉静地听各统领回报。
虽只是帐篷一座,却因此少年贵气十足,而有了一种金马玉堂的感觉。
“禀大将军!”侍卫走进中军大帐,对上首的少年喊:“伯宗果然逃出梁都,直奔我军营而来。”
“人头呢。”少年捏了捏眉心。
侍卫迟疑了一下:“让他逃脱了。”
少年放下手,目光冷冰冰的:“他一个丧家之犬,既有胆子来军营,你们却没本事留下?自领军法去。”
侍卫颤巍巍应诺,但还是犹豫道:“大将军。伯宗把你在梁国纳的姬妾带出来了。就在大帐外等候。”
此言一出,中军大帐诸将纷纷面色古怪起来,眼神之间的交流也颇为频繁,只是碍于主将严厉,不好出声。
“姬妾?”晋成微微讶异,“荒唐!”
“大将军是说,伯宗撒谎?”
“既然毫无此事,杀了她了事。”有人建议。
晋成略一沉吟,却道:“伯宗仓皇逃出梁都,还能将一女子带在身边,十分古怪。带进来。”
侍卫一退,不一会,外头持戈者押了一名少女进来。
一进门,晋成就认出来了,这是那个梁国的太子妇,季氏女,也是在南郊春亭被伯宗下药的女子。
她抱着自己叫表哥的模样,晋成还历历在目,此刻又见面了,不禁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恼火。
这个伯宗简直不知所谓!
一而再再而三,将这女子塞给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看上去是如他一般的色中厉鬼吗?他何时表现过对他人/妻子有意思?
而这女子显然也是认出了他,木愣愣地盯着他瞧,又是高兴又是不知所措的!
而在中军大帐其他人眼里,明显是,这两人是认识的。而且,并不像只是认识而已。遂在王子成的随从招呼下,纷纷离散。
晋成见人都散了,倒也没阻止。他站起身,踱着步子走下台阶,走到这少女面前,见她神情激动,不由一阵气闷。
“姬妾?我倒不知梁国的太子妇如何成了我的姬妾?”晋成哼了一声。
宁纾也很是抓狂,她只觉得现在的场景是她有生以来,所处的最为尴尬最为奇幻的场景。若说上次在南郊被陷害,意识不清醒,倒也无法想这么多。此刻被押来中军大帐,见到晋成表哥,用这种身份,这种名义,实在是太令她无言以对了。
好在这是孟季的皮!宁纾吸了一口气,把面皮想成城墙,很厚,很厚。
“我不敢肖想王子,是伯宗,他自作主张。”
“不敢肖想?”晋成笑了笑:“听闻梁国的太子棠和王子樾为你痴迷不已,那么那日你在春亭,叫的表哥,究竟是他二人中的谁呢?”
春亭!表哥!
宁纾厚如城墙的脸,顿时裂了。
一脸涨红,脸红脖子粗。
那日,晋成表哥果然在,并非她的幻觉!
见眼前的少女脸上神色换来换去,内心纠结不已的样子,晋成也不再点她了。
“我对你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子毫无兴趣。”晋成一指大帐门:“出去。”
宁纾却是不动。
晋成拧眉。
宁纾心下既是酸楚又是感动。酸楚的是被晋成表哥当成水性杨花的坏女人,感动的是晋成表哥果然是个为女色所动的真君子。
“我,我不能走。”宁纾大着胆子,以她对晋成的了解,他虽不是有护花意识的风流子,但是不至于眼看女子被残害而不肯援手。
“上次王子离开以后,若非有,我家人及时赶到,恐怕伯宗的手下就会……对我……“宁纾想想就后怕,哆嗦地说不出来。
“若是今日我从这里离开,从军营往梁都,我一个人,难免遇上麻烦。”
“况且,我今日站在这里,并非我所愿,是伯宗抓了我。”
“若王子真有意放了我,还请派人送我回去,可以吗?”
面前的少女,双眸如闪着星星的湖水,似是满心满腹的信任和期待。柔软娇憨的脸上,全是恐惧。嘴里说出的话,洗白了自己,又勾他愧疚,顺带还有恳切的请求。
晋成忽然有些理解了梁王的两个儿子,这季氏女似乎真的有一套。又或者是他在军营待久了,太久没有和女子接触的缘故?
“大将军!”
门外侍卫又禀报道:“梁国王子樾,独身一人闯营,欲见大将军。”
宁纾一听梁樾找来了,顿时心下一松,终于来了。
晋成却瞥了她一眼,唇角一勾,“来人,将本将军的姬妾带下去好生安置。”
???!!
“王子这是何意?”宁纾被这峰回路转的给搞懵了。
晋成微微一笑:“你走了大运。”
说罢挥挥手,自有侍从带了宁纾出大帐。
梁樾自进晋军大营,便下了马。
众多晋军纷纷侧目打量这个搓尔小国的王子,只见他一身风尘仆仆的峨冠博带,却不掩毕露的锋芒。虽是单薄的少年身材,却是清冷坚毅的相貌,生人勿近的气场。有军中勇士想趁机挑衅,却被他一抽长剑,一言不发就要捅穿!
“大胆!敢杀我军中将士!”有将领呼喝着,弓箭手将其围圈住,瞄准,拉满弓。
却听其义高凛然,言道:“我乃周天子所封梁国王子。此乃军中贱卒,以尊杀贱,何过?尔以我杀贱卒而罪我,可见王子成在周天子身边为官,全然不识礼法,不过是白混资历罢了!”
此虽大争之世,周天子式微,但明面上的尊重还是有的。尤其是中原大国,扛起的所谓“尊王攘夷”“尊华夏而贱夷狄”的大旗,北筑长城共同防范匈奴、靺鞨、羌等游牧民族。
将领哑口无言,因为王子成最在意讲尊卑秩序,以其能够调令军队如驱臂指。
“王子樾,请。”将领挥手,令众人放下弓,让出一条路。
剩下来倒没再有什么幺蛾子,一路畅通行到中军大帐。
见了晋成,两人互相见礼,看座。
“本将此前就听到王子樾的大名,一直很想见一见是何等少年英才。只是可惜,本将在梁都遇袭,与王子擦肩而过,缘悭一面。”晋成笑道。
见晋成厚颜扯谎说自己“遇袭”,梁樾也没顺着他的话头讲。
“王子行猎至我梁国腹地,不知可否见到我的妻子?”
行猎
哈?
晋成觉得可笑:“已经吞下腹中的土地如何能吐出来?我逐鹿而来,胃口很大。”见梁樾脸色不变,又道:“你的妻子,怎会在我军中?找妻子,应当去你岳父家。”
梁樾认真:“今次,樾来王子军中,不为国事,只是为了接妻子回家。”
“我这里没有你的妻子。”晋成下逐客令:“王子请回吧。”
梁樾并不起身,反而道:“伯宗亲口承认,我的妻子,在王子军营。无论如何,请王子给我一个交代。”
晋成低头饮了一口茶:“哦?有这种事?今日伯宗确实找过我,带了一名女子来。不过那是本将的姬妾,并非王子你的妻子。王子是不是听错了?”
梁樾笑未及眼底:“王子可听过上党一地?”
晋成脸色一黑。
上党乃是三国必争之地,所有者韩国颇为弱小,为秦军日夜逼攻,不得已将这块地赠与赵国,从而拉开了旷日持久的秦赵的灭国大战,最后两国死伤无数,长平之战中赵国被坑杀四十万兵卒。
晋成不由齿冷:“莫不是你们打算效韩国故智,将梁国所有土地全部赠与宁国?这可是祖先披荆斩棘所得,居然子孙不肖,一战未有,就赠送他人!可悲!”
“这些年为晋国吞灭的小国不知几凡,身死族灭、宗庙不存为他人笑的,又不知几凡。蚍蜉撼树,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梁樾沉声:“我父子只求家人在侧,烛火可亲。王子出身上邦王室,所谋甚大,我等自不敢敌。”
“禀大将军!宁使求见。”门外侍卫又报。
晋成盯着梁樾,冷笑:“不见。”
梁樾却丝毫没有不安或是其他反应,依旧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侍卫再次禀报:“大将军!有军情急件!”
晋成随手抽过侍卫手中的竹简,一瞧之下,脸色不由一变。
宁纾被晋成的侍从带下去之后,就被几个强征来的民妇伺候着沐浴更衣。
因为心里存着事,不晓得梁樾与晋成表哥之间会发生什么,宁纾心神不属地胡乱洗了一把,就要跳出来。却又被那几个得了命不敢违抗的民妇给按下去又搓又擦的,浑身像褪了皮,非常疼,才出了来。
出了澡桶一瞧,她原本的衣服全不见了,只有民妇捧上来的颇为轻薄的衣衫。真难为她们了,居然能找到这样的衣服,请问是从哪家抢来的?
她不肯穿,“我原来的衣服呢?!”
民妇答:“姬的衣服太脏了。”
宁纾气息一滞:跟着伯宗跑了两日,又滚了黄泥,确实太脏。
“去把我的衣服拿来。”宁纾缩在澡桶里:“这种衣服我不会穿的。”
民妇商议了一会,决定去找管事的军士问一声,也不再强迫宁纾。
另有两人去找宁纾原本的衣服。一时间此处,只有一名民妇伺候。
或许是等得太久,或许是这几天神经太过紧张,或许是这里是晋成表哥的地方十分安全,所以宁纾不小心打了个盹。
再醒来,却是被民妇的声音吵醒的。
“你,你是何人?!”
“来人啊!来人啊!”
宁纾一惊,还未等心慌,便见一人持剑而入,踢开民妇,扯了帐幔,穿过屏风,站到了她的面前。
宁纾与他四目相对,一瞬间,似乎时间停止。
澡桶里的水,似乎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