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辜负(修)

催毒所致……催毒……

母后为了控制父王,慢慢给他下毒,一旦时机成熟就会扶自己继位。而父王恐惧晋国势力,假作不知,控制毒量,一旦有机会,则将母后置之死地!

原来,他所以为的一切,自出生起所有的温情脉脉,全部都是假象。假象之下是互相啃食的狰狞!

梁棠在长信殿枯坐了一整晚,任湿重的礼服在身上慢慢温干,直到天际白,殿门处进了人,他才眼神渐渐聚焦。

“殿下,朝食。”胆战心惊的寺人硬着头皮,膝行进来。

昨日夜里回来的殿下如同活死人一般,有亲信的宫婢试图安慰他。没成想,太子殿下突然暴怒,下令当场杖杀了她。

长信殿的血迹,已成黑色,蜿蜒形状,仿若在控诉主人的冤枉和痛苦。

“怎么是你?”太子殿下开口了,声音如同冬日的冰凌:“不是宣召少舆君来见么?一夜了,还没见到人?”

寺人哆哆嗦嗦,不敢言。

梁棠终于低低笑了起来,饱含着失望、明知如此、不过如是等种种情绪,在油锅里煎熬一夜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他站了起来,唤宫婢更衣。虽是面色如纸,神色诡异,但好歹行动正常了。长信宫内寺人宫婢均是微微透了口气。

梁棠出宫去了晋使馆舍。

他早已体力不支,若非遭到刺激,内心含着一口郁气,早就倒下了。

馆舍的晋人侍从,是熟识王后母子的,此刻一见太子当面,吓了一跳。

面色青白、唇无血色,眸子微红,满身的戾气就要喷薄而出。

“正使伯宗可在?”梁棠直问。

侍从刚要回答,便听自家大夫的声音:“太子来了?”

极为平常的打招呼,仿佛一切还是以前,什么都没变。

梁棠却是一脸寒霜:“上使可知我母后之事?”

伯宗打了个哈欠,昨夜太过疯狂,以致早上精力很是不济。想到此处,他看着梁棠,不由感慨,还是年轻人体力好。

“唔……”他伸着懒腰点点头:“太子可是去探过她了?”

“冷宫幽闭禁地,我未能得入。不过,”梁棠盯着伯宗,口气生冷:“我有一惑,还请上使解答。”

伯宗呵呵一笑,坦白承认:“毒是晋国给的。”

梁棠气息一滞。

伯宗见状,宽慰道:“王后的事,你不必担心。梁王蹦跶不了两天。”

“什么意思?”梁棠隐隐有一种更加危险的预感,即将扑面而来。

“什么叫蹦跶不了两天?宁国使臣已经传信来,明日一早便到。梁樾那个贱婢之子和父王会一同出城迎接!上使日日笙歌,可曾为议和之事,为营救母后之事想过什么策略?难不成,母后这一生在梁国的经营,就这么付诸东流?!拱手让人?!”

“呵!”被一个年少的小子,指着鼻子骂废物,伯宗也来了火:“太子,有时候我真想劝你,别跟王子樾争。若不是有晋国撑着,你们真就是他一盘菜,几下吃完了。”

若是以前被这么说,梁棠必定觉得是痴人说梦。梁樾在他眼里,就是与他娘、他姐姐一般,以□□人,妄图攀个好亲事的鄙物。

可是如今,这个鄙物磨刀霍霍,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以前着实小瞧他了。昨夜那副小人得志的刻薄样,简直是对他的奇耻大辱!

梁棠嗤笑一声:“一盘菜?伯宗,我与母后跟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若我们被几下吃完,晋王会如何发落你?”

伯宗对这场无聊的争吵,实在索然无味,他咂了下嘴巴:“实话告诉你吧。梁国,我们此次必定一口吞下。太子有时间担心王后的事,不若好好想想,亡国后的生活吧。是去晋国依附外祖家,还是跟你父王一起被捆着献祭晋国宗庙?”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梁棠强作镇定,然而背生寒凉,前所未有的恐惧如荒草般丛生。

伯宗油腻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帛来:“此乃当县县令所绘,季氏的太子妇。太子看看,是否有人冒认?”

梁棠瞥了一眼果然是孟季,他心里咯噔一下:“你,何意?”

伯宗眉头微挑,目露杀机:“我之前在宫内遇袭,还当是何人如此大胆。直到偶见这幅画像,才认出凶手。太子,袭击上国使臣,是谋逆之罪。只不过我看在王后面上,才按下不说。但是此仇不报,我夜不能寐。既然你们婚事不成……太子不妨好好想想。”

等梁棠浑浑噩噩地离开,伯宗突然砸吧一下嘴:“咝——那个季氏女,出身名门,所嫁之人是太子棠。梁姬那个贱人,害的不会就是她吧?”

梁棠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馆舍的。

只是恍惚间,走到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将他与侍从围得密不透风,围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世情怎会到了如此地步?

明明昨日,他辞别母后,带着孟季去祭告宗庙,一切一如这十几年来的所思所想。他以为他和孟季会如父王母后一般,携手一生。时有争吵,偶尔冷战,但是共度流水岁月,皓首同穴……

可是,一切,突然就变了。

变得面目全非,变得狰狞可怖,变得无力回天!

他,什么都没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了很久,直到走到一繁华处,有车架堵住了去路。抬眼一瞧竟是季氏府邸。

“何人?”他烦躁地问。

侍从上前查看了一番,战战兢兢地回禀:“是,王子樾。”

梁樾上次来季氏,与此次来季氏,所得待遇完全不同。

莺歌燕舞,歌舞升平。软侬吟讴,觥筹交错。

季肥与季武子双双陪同。虽然父子俩竭力表现出泰然自若,但是仍是免不得有些别扭。尤其是季武子。

前倨后恭的事情,虽然身处宦海难免不得。但是不过几日就仰卧起坐,实在太过尴尬。

终是季肥饮酒后自称更衣离开。季武子持着酒樽,走过来,敬问:“不知王子以后如何打算?我听闻,平舆君有意嫁女王子。”

梁樾因饮酒后,颇为水润的眼睛,透过庭中的舞姬,望向季氏后宅的方向:“当年季氏与父王定下婚约,是孟季与王长子。”

季武子大喜,他内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塞满。

原本还想若是王子樾介意季氏的所作所为,季氏为表诚意,可将孟季作为媵妾,与平舆君之女一道嫁与王子樾。不成想,王子樾竟然愿意践行早前的婚约!

“王后既已伏法。不久我母冤屈终将被洗刷。与季氏的婚约,本就是被王后母子鸠占鹊巢。此刻自当拨乱反正。”梁樾的话,简直说到季武子心里去了。

既探知了王子樾的态度,季肥很快更衣回来。

酒宴进入了一个欢快的高潮。宾主尽欢。翁婿相和。

待日暮,夜色四合,三人俱是有些酒醉。

季肥便留王子樾在季氏歇下。

“明日我与王子一道出城迎接宁国使臣。必不会误了时间。”

梁樾隐隐有所猜测,这个猜测令他勾起一丝旖念,于是他点头答应。

果然,在他被引入客房歇息时,推门而入,送醒酒汤的是孟季。

宁纾本就听说今日梁樾来季氏拜访。或者说,自昨日王后被幽禁后,梁国的风向就陡然变了。今日梁樾拜访子氏和季氏,两大权贵,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跟季肥和季武子聊的那么欢乐,居然醉得回不去梁宫了。

这人心有多大?季肥父子俩又不是什么故交近亲,说喝醉,就搁人家歇了?

她本想试试看,找梁樾完成任务,但他既然醉的走不了路,那自然也就没法交流。喝醉了的人,是不会搭理你说什么的,只会自己想说什么就一个劲乱说。只得作罢。

哪知季肥一碗醒酒汤喝完,清醒了些,就叫女儿给王子樾送去。

这……有些不大妥当吧?看来季肥还是没完全清醒。

推门进去,宁纾喊了一声:“王子樾?”

没人应答。

睡了?

她将醒酒汤,放置在房内的桌几上,转过头,果见他躺在榻上,脸上带着酒醉后的一抹嫣红,睡得安安静静。

这么一看,他长得还真挺好看的。宁纾也是在宁宫见惯美人的,可是这么个醉酒卧榻的梁樾,闭上了眼睛。一下子整个面容都柔软了,几缕发丝散乱在面上,又乖又坏。雪肤花貌,红唇水润,眸似春水……

眸似春水?

他睁开眼睛了!他醒了!

宁纾觉得自己傻透了,居然蹲在人家床榻边看人睡觉!

她尴尬一笑,解释:“我是来给你送醒酒汤的。”说着就要站起来,却不想手臂被一个力道拉扯,整个人天旋地转,接着后背与头接触到软软的床榻。

上方是梁樾。他双手撑在她的身侧,呼吸间喷出的甜甜酒意,与她呼吸相缠。

宁纾傻眼了,她推了推梁樾,纹丝不动。

“我是不是很好看?”梁樾笑了笑,很……勾人。

宁纾有些慌,前天的吻,似乎在唇上的触碰记忆,他身体的温度,怀抱的力度,仿佛是润物无声的春雨,一下子全部重现,令她心快跳出嗓子眼,浑身不自觉颤栗起来。

于是她说:“不好看。放我起来。”

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神却越发幽深了:“口是心非。”

这话说的,简直在指责她方才的傻模样。宁纾刚想反驳,却听他低声笑了下,继而是发后被掌控,柔软温凉的唇贴上了她的。

刹那间,脑海中空白一片,仿佛像喝了几斤的甜酒,晕晕乎乎,无法思考,无法去看清楚……待回过神,唇舌之间的触感,如同初春刚生的新芽,痒痒刺刺,绵长不断地将刚刚恢复的丝丝清明,再度拖向无尽的深渊。而这刺痒的触感,渐渐绵生至脊梁,四肢,令她很是兴奋,很是害怕。

他的吻离开了她的唇,下滑到了下巴。

不行!羞耻心终是战胜了感觉!

宁纾双手捂住了他的嘴:“你不要这样了!”

如果说前天是被药物控制,那么此刻,她是真的被梁樾美色迷惑了!她怎么会是这样的!

莫非好色之心,真的会遗传?

如此想来,宁纾只觉得胸闷气短,头皮发胀。

见宁纾真的不愿意,梁樾目露疑惑,分明方才她极为喜欢他的举动。怎么突然恐惧了呢?他想了想,继而心底柔软一片,亲了亲她手心,放了她。

宁纾撒腿就跑。

长信殿里,漏刻嘀嗒嘀嗒记录着时辰。

梁棠半睡半醒间,终于等到了回禀的侍从:“梁樾从季氏出来了?”

“是。”侍卫紧张道。

梁棠终是放下心,还好,未过夜。

却不期,突然一声鸡鸣,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斑斑点点如箭簇一般。

梁棠站在长信殿,心凉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