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 66 章

陆思麒走进谢橘的病房,他没想到谢亚勇竟然还在,进门的脚步踌躇了一下,站在门口,看着室内的父女二人。

谢亚勇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陆思麒身边,对他说道:“我特意在这里等你,想跟你说两句话。”

陆思麒点了点头,看着谢亚勇。

“橘子妈妈心疼橘子,话说得不太适当,你听见了,伤心了,都是正常的。但是有些时候人跟人之间相处,抓大放小,看别人的优点,把缺点和不高兴的地方,能当没看见就当没看见,能当天晚上忘了,就别记到隔天。橘子妈其实特别喜欢你,从跟你相处以来,她对你怎么样,不用我说,你自己也能体会到?”

陆思麒静静地听着,眼神沉静,不发一辞。

“不过你要是生气,我也没办法。只是我这个人惜才,想到你要是能迈过心胸和气量这道关,将来前途无限广大。”谢亚勇盯着陆思麒,话说得语重心长,显见得对女儿找的这个小女婿极为看重,“看你自己衡量吧,我公司里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陆思麒等谢亚勇走出门外,也始终没有回复一句,他嘴巴闭得紧紧地,等谢亚勇的人走到外面的走廊了,他才跟了过去,站在他面前,对谢亚勇说道:“谢伯父——”

谢亚勇一愣,回过头来看着陆思麒。

他没有叫过他“爸爸”,也从未叫过“岳父”,但是以前谢亚勇并没有陆思麒是个外人的感觉,在他心里,陆思麒就是自己女儿的丈夫,他叫不叫爸爸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但是此刻谢亚勇看着陆思麒,突然有些不太确定了。他发现眼前的年轻人有些陌生,身上笼罩着一种前所未见的气质,眉眼之间甚至隐隐有凌厉之感。

自己老伴儿的话,真的伤到他了?谢亚勇眯细了眼睛,在心里想到。

陆思麒走到谢亚勇面前,突然弯下腰去,对着老人家深深地一鞠躬,说道:“以前多蒙您的照顾,谢谢。”

他说完这句话,不等谢亚勇回答,就回到了病房。

谢橘在他刚刚追出去找谢亚勇的时候,已经从床上下来了,站在地上,神情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陆思麒回避着谢橘的眼睛,他将杨玲委托自己带上来的文件掏出来,走过去递给谢橘:“是你公司的属下让我带上来的。”

谢橘没有伸手接,她一直盯着陆思麒,从他的脸色分辨出他依然心情不好。

谢橘能理解他心情不佳,世界上没有任何正常人,在听见自己母亲那些话之后,还会心情好的。

道歉是必须的,即使她长这么大,极少跟人道歉。

“我妈妈——”

陆思麒猛地抬起头,乌黑双瞳定住谢橘的眼睛,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打断她道:“不要对我道歉。”

……

“我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你妈妈,也不是因为你。”他跟谢橘说,盯着她的眼睛,以往他看着她时,眼睛里总是带着浓浓的倾慕,和不加掩饰的亲近,现在眼神依然乌黑,却仿佛遮了一层黑布一般,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心里想的,嘴上常常说不明白。但是我心里对姐姐,对姐姐全家,都特别感激——”

谢橘听见“感激”两个字,心头一颤,不想听下去了:“你不要说了——”

“有些话,好像必须得说,不然的话,容易让人误会。”陆思麒固执地继续,没有被她打断:“我不会误以为自己在认识姐姐之后,发生在我家我爸妈我妹妹身上的这些事情,是因为我运气好,是因为姐姐傻,我从没这么想过。我知道姐姐给我们全家的这些帮助,跟你是个有钱人,跟你是个好人,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而是……”

“不用说了!”谢橘从没这么心慌过,现在却被这个小自己七岁,连校门和家门都没怎么出过的大学生,弄得慌乱不已。她耳朵有些鸣响,嘴唇甚至都带了些哆嗦,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睛看向陆思麒的时候,要耗光她二十九年来所有积蓄的自尊与骄傲,才能控制住涌上的潮湿,“别说了!我、我真的很抱歉,我妈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刺伤了你,我十分……”

“不要对我说抱歉,姐,我说了你不要对我说抱歉!”陆思麒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谢橘,语气坚定执着:“你根本不欠我任何道歉!我认识姐姐之后,发生了什么,接受了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我就算把我的命给你,都不为过。这样的我,怎么敢要姐姐的道歉?觉得姐姐应该道歉的我,还成个什么人了?”

谢橘只好闭嘴,忐忑地看着陆思麒,等着他说下去。

“我明白我接受的姐姐的这些帮助,都是因为姐姐喜欢我。”他说到这里,眼睛闪过一抹亮光,但稍纵即逝,没等谢橘看清楚,他已经又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样子,“我能感觉姐姐喜欢我,你是真心想要对我好,你希望通过你的帮助,能让我的日子好过一些。你照顾我,照顾我的全家,帮我回到学校,还帮我妹妹回到学校,可能还在很多我不知道的地方帮助过我们,而这些跟我们家有多可怜,跟你多么有钱,跟你们家族多么有能力,全都没关系。你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你喜欢我,是因为你想要对我好——而所有的这一切,我都明白……”

他说到这里,唇线分明的嘴唇抿住,盯着谢橘,眼神幽深:“所以我会永远记住这份好!不管您母亲说什么,不管外人说什么,我都只记得这一点。”

谢橘站不住,她坐在沙发上,身体有些沉重,难过的沉重,她很久没有这么负面的情感了,上一次似乎还是看见私家侦探在自己面前摆满了余肖平“各式各样”的照片时,而这一次跟那一次又有不同,上一次时被欺骗的不甘与厌憎,这一次则满是无措与无奈。

这样的情绪盘踞在心,她伤心地怔愣着,半晌无言。

她心想自己明明特别小心来的,每件事都办得特别周全,赠送给他的每一样东西,从手机到衣服,从回门礼到电脑,从陈深洪那里的工作到陆家小妹的借读,全都做得滴水不漏,几乎在与陆思麒相关的每件事上都做到了以他为先,为他考虑,事情为什么还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一切没条分缕析,分清青红皂白之前,他感的是她的情;说明白,算清总账之后,他还的是她的债。

情与债,中间的区别,谁难过,谁知道。

她并不需要他欠她的债,谢橘心想,如果想让他欠着自己,想让他还,很多事情她完全可以换一种做法。

我想要什么呢?

如他所说,是真的非常喜欢他吧?也希望自己的这份喜欢能被他体会,回报给自己同样的喜欢?

以往他是喜欢自己的,谢橘自己跟自己承认,过往两个人在一起的种种,那些难以抑制的亲吻,还有每晚入睡之时亲密的牵手,都是喜欢,而自己也喜欢他,但是这喜欢之下,有什么以往自己刻意回避,他也刻意回避的真实,被母亲无意中的一番话给揭开了。

还能回到以前吗?

她有些难过地想,还能有跟他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他敲他的代码,自己处理文件,他不肯关上的书房门内投射出灯光,跟客厅的灯光交融在一起,类似这样安心又温暖的时刻吗?

“你要是还需要我,我从今天起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这里陪着姐姐。我今天已经跟几位师兄说明白了,创业的事情先暂停,我可以专心照顾姐姐……”

我岂会需要别人怜悯、不情不愿的照顾?

谢橘抬起头来看着陆思麒,忍住心口抖颤成一团的情感,静静地说道:“不用。”

陆思麒深深地看着谢橘,嘴唇张开,谢橘不等他说出话来,已经快刀斩乱麻,切断自己心头所有不依不舍、留恋不去的情感,长痛不如短痛地道:“真的不用。之前我对你,也始终是以你的学业和事业为重,从不对你有这样贴身照顾的要求,我又不是重症瘫痪了,需要别人二十四小时陪护?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创业并不是一条容易的路,一百个创业的人,最终九十九个都以失败告终。你如果选择去创业,就去做吧,以后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来找我就是了?”

陆思麒呆呆地听着,目光紧紧地盯着谢橘,在谢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怀里。

谢橘僵硬地被他搂着,没有回抱他,双手安静地放在身体两侧,十指蜷曲成一团。

“我——”他嗓子很紧,话说不出来,抱着谢橘身体的胳膊越收越紧,有力的大手在谢橘的后背上摩挲,然后谢橘额头一热,是陆思麒快速地亲了她一下,他亲了一下就迅速放开,转身拿起地上的背包,背在背上,看着谢橘,声音有些沙哑地道:“我去叫护工进来,以后——”

他顿住,嗓子痉挛了一般,发不出声音,深深地注视着谢橘,好像要记住她此刻的样子一般,很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偶尔过来看你吗?”

“没有那个必要吧?”谢橘并没有抬头,骄傲地将目光对准了病房的地毯,没有看他。

“偶尔过来一次,也不行吗?”

“真的没有必要。”谢橘勉强自己抬起头,看着陆思麒,眼前的俊美青年就在不久前,还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最为亲近的人。然而现在看去,却陌生了许多,她盯着这个注定越来越疏远的年轻的亲密爱人,跟陆思麒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瞬间在心头滑过:

初见时酒店窗下那个土气但是执拗的小民工,被自己硬是拽上车子一路拉到酒店房间的服务生,换上自己给他买的结婚西装,立即就能惊艳路人的大学生——

而所有的往事里,她印象最为深刻的,竟然是领结婚证的那天,因为父母的突然出现,她不得不急匆匆地送他离开的场景。当时自己坐在车里,悄悄地注视公交车站等车的他,车站的人很多,他高高的个子从人群的头上看过去,十分显眼,优秀漂亮的侧脸始终郁闷不乐,下垂的目光凝住了一般,看也不看周遭。他跟着人群走上公交车,投币之后,手抓着公交车车顶的扶手,向后挪去,渐渐地消失在拥挤的人群当中,再也看不见了

是的,就是再也看不到了。

当时她心里的遗憾与难过,此刻回想起来,依然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这次彻底地拒绝了他,他将再一次消失在人海里了吧?

再也看不到了吧?

“如果——”谢橘发现被往日回忆折磨的自己,素日的骄傲与自尊,全都让位给了突如其来的慌乱,想到“再也看不见他”了这个念头,就听见自己对他说道:“如果你坚持来的话,随便你。”

她仿佛听见陆思麒轻轻出了口气,但是他并没有发出声音,谢橘奇怪地抬头看他,见陆思麒的手恰好抬了起来,起始犹豫,渐渐笃定,然后极快速地探手过来,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摸了一下,下一秒他整个人就消失在房门之外。

*

陆思麒说偶尔过来,就真的会不时过来看望谢橘,他显然在创业,学校,创业园区和医院三头来回跑,行色匆匆,十分忙碌。他虽然只是偶尔过来探望,但是有几次来到病房不到十分钟,还是被电话催走,这样的次数多了,日夜守着女儿的李美难免也有意见,给陆思麒的脸色就更不好看。

“当时你爸就不该强求。”李美叹气地说:“小七岁,毕竟还是太小了,性格没定下来呢。”

谢橘不想听母亲的抱怨,问道:“我爸呢?”

“你二伯和四叔在杨圈子那边儿的农场,出了点儿岔子,你爸在你四叔那儿呢。”

“什么岔子?”谢橘立即问,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好像是当时跟那边儿的农场签的合同里,有漏洞,农场领导没拿到农民的确认书,征地的补偿款也没有下发到位,现在农民不认了,你二伯四叔的前期投入,亏了不少。”李美说道,拍了拍谢橘的手安慰道:“别跟着操心了,最后一个月,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得了。”

“这个项目是四叔的翻身之作,有机农业的前景我当初就不看好,现在有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如果听我的建议,现在抽身为时还不算晚,不然这个泥潭只怕会吸掉他们两家更多的流动资金。”谢橘说。

“谁说不是,安心做纯净水不是挺好的吗?你四叔这次算是被你二伯坑惨了。”李美叹息。

“二伯做事刚愎自用,当年打江山横冲直撞的那一套总以为还无坚不摧,实际上现在很多新概念新行业,到处都是陷阱,以他不听劝的性格,掉进去也不算稀奇。”谢橘说道:“您最近看着点儿我爸,别让他参合我二伯公司的事情,我爸遇到四叔五叔吃亏,就容易散发他的大家长习气,大包大揽的。”

李美想到老公这个护弟魔,笑着摇头说:“谁能说听他。本来你四叔的纯净水业务就在萎缩,又一头热地扑到了新农业上,现在出师不利,你爸护着你四叔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谢橘皱紧了眉头,谢家五兄弟分成三房,大伯和五叔一起经营乳制品,二伯和四叔一起做有机农业和纯净水,自己父亲排行第三做肉制品,发展最好的就是自己家的惠盈,最有可能分家的是大伯和五叔,最艰难的是二伯和四叔,因为有机农业投入极大,但是资金回报率低且慢,她估计二伯和四叔的公司现在应该十分缺钱,不由得有些担心父亲会让惠盈补贴二伯四叔他们。

现在应该做的,是趁机收购了他们的公司,重组主营业务,倒是差不多,不然的话,真金白银贴给二伯那个人,他只要不改变经营理念和合作风格,多少钱都是白搭。

不过这种念头也就是她自己合计合计,说出来就是犯罪,五位老兄弟一日在位,这种自家亲兄弟互相吞并的狗血戏码,就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谢家。像她大伯和五叔,已经闹了几次分家,但是因为大伯和五叔不同意,至今还在一起。但是以谢橘的分析,随着大伯家大堂哥的掌权,两家分开,主营市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是必然的结果。

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不分家的兄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在孕后期,双腿水肿得厉害,无法久站,在室内散了会儿步,就被李美赶到床上休息,李美给女儿盖好被子,按铃叫来护工,妥帖地安置好女儿,才向外走去。

她让自家的司机将车子开到楼下,拎着贵妇包,上了后座,吩咐开到公主苑儿那儿,橘子马上就要生产了,李美这个外婆盼孙心切,预产期临近化身购物狂魔,已经在自家庄园的大别墅改造成了大型的婴儿房,婴儿用品堆得到处都是,刚才又想起来一大堆要添置的东西:进口的吸奶器,进口的产后润肤乳,哺乳内衣五套不够,再添置几套,束腹带前几天买的也不怎么好,应该再去挑挑——她信不着别人,让司机拉着自己,亲自去买。

车子开到医院外面,车流拥堵,车速缓慢,李美目光向窗外看的时候,见马路边上一个大个子小伙子,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卫衣套装,那个身形十分熟悉,她按开车窗凝目望去,认出是自己家的女婿陆思麒。

他身边站着一个小姑娘,头发长长,身量苗条,跟陆思麒站得很近,小姑娘满脸的笑容,仰起看自家女婿,一张小脸看上去青春可人,一望即知是女婿学校的同学一辈。李美冷眼打量着二人,看陆思麒冲着这小姑娘笑着,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兴高采烈的。

李美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车子经过这俩人身边恰好堵住了,房车距离陆思麒和那个女孩儿的直线距离不到两米,李美稍微按下车窗,听见小姑娘清脆的声音说:“我昨天晚上去找你,带给你的东西你都看了吗?”

陆思麒:“看见了。”

“你觉得怎么样?”小姑娘说这句话时候的欣喜,即使李美看不见她的神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李美哼了一声,狠狠地看了一眼微笑的陆思麒,眼不见心不烦地按上车窗,闭目养神。

陆思麒并没有看见李美,一方面车窗贴膜,另一方面他急着甩脱陈旭媛,赶紧去看谢橘。一直到李美的房车开走了,他也丝毫没有感到来自车内的岳母的死亡凝视。

“我现在要去看人,你给我的那个题,等我有时间了我一定尽快帮你看。”陆思麒跟陈旭媛说,转身就要离开。

“你看谁呀?”陈旭媛不想分开,在这里“偶遇”麒神什么的,其实一点儿都不是“偶遇”,她连续一周都发现陆思麒出现在这里,今天终于忍不住,想要知道他总来一医院到底干什么?

“我妈。”陆思麒答,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我——我能跟你一起上去看看吗?”陈旭媛急忙问,脸红了,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也觉得莽撞,可是她抑制不住心头对陆思麒的渴慕,她已经明明白白表示自己对他的倾慕很久了,但是麒神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懂,还是装不懂,对待自己的殷勤与示好毫无所动,在他眼里,自己这个亿万富翁的独生女,校长的千金公主,跟学校里其他家境普通的女同学毫无差别。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几乎所有的暗示都使遍了,陆思麒始终不给她一丝反馈,她这才鼓起勇气,让这句冒失的话溜出了嘴,“我听说你妈妈病得特别重?”

陆思麒听了她的建议,连想都没想,立即拒绝道:“不用。我妈不喜欢见外人。”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任何停顿,走进了医院大门。

陈旭媛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暗暗生气,又有些伤心,心想这个表现应该是麒神不喜欢自己吧?可是——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不喜欢自己呢?人人都应该喜欢自己才对啊?尤其是在他们系,她身后跟着的一长串追求者,本身就是她受欢迎的证明。

所以,就是麒神他这个人不解风情,不懂得两情相悦的感觉吧?大二的时候他因为家庭的巨变离开学校,那时候他就孤家寡人一个,回到学校这么久也没见他身边有女朋友,那既然没有女朋友,他现在这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应该就是他不懂自己对他的心意吧?

下次坚决跟他挑明了,陈旭媛在心里暗暗地想,脸颊因为这个念头羞得通红,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担心,最后看一眼陆思麒背影走远的方向,直到他进了大楼,还舍不得收回目光。

*

陆思麒将谢橘的房门推开,脚步轻轻地走进室内,不想屋内除了谢橘之外,还有上次在楼门口让自己转交资料给谢橘的那位下属。两个人正就一些文件商讨,谢橘的眉心皱着,满脸不悦的样子。

看见陆思麒进来,谢橘并没有停下工作,继续对杨玲说道:“收购案暂时停一下,你将他们公司在明尼苏达的配送线路的营收情况做个报表,尽快给我。以现在NINEFOODS的经营情况,他们也敢跟我要这个报价?真拿外国投资者当冤大头呢?”

杨玲连忙答应了,老板对自己的前期工作不满意,脸色愠怒,难免让她有些惭愧,捡起文件,就要开始下一条。

谢橘却摆手说道:“去吧,我今天有些累,剩下的这些等以后再讨论。”

杨玲又赶紧答应,她看谢橘的脸色确实不好,心想老板这样的工作狂,如果不是真的身体疲累,绝对不会承认。她今天来之前,特意跑到公主苑儿那里,给谢橘买了一份礼物,这会儿就从自己带过来的包里掏出来,满脸殷勤笑容地对谢橘说道:“老板,我看你好日子近了,选了个礼物送给我们惠盈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呀?”

谢橘见杨玲如此有心,十分高兴,乏累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你被我支使得这么忙,还费心买礼物,真是太感谢了?”

“老板身体好,小王子小公主也漂亮健康,是我们所有这些员工的福气呀?”杨玲马屁拍得溜溜响,将手里的礼物递到谢橘手上:“送给小宝贝的礼品盒,里面是满月的金色手足印泥,将来小宝贝一生都走金光大道,做好了,挂在家里的墙上当做永久的纪念?”

这个礼物送得深得谢橘的心,谢家的大庄园别墅现在就是个大型的月子和育婴中心,被各种月子用品和婴儿礼物堆得满满的,但是唯独没有这个手足印泥,尤其还是金色,寓意实在吉祥极了。

杨玲得到了老板的嘉许,知道自己这个礼物送到点子上了,她一边儿向外走,一边儿笑得合不拢嘴,心中暗暗地想,冲老板现在这个表现,将来她生了孩子,百分百是个孩儿奴了。

谢橘看着杨玲的礼物,目光在宣传图片上的那两个金色的小脚丫上停留,想到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足月怀胎即将分娩的宝宝,唇角幸福地翘起,满脸喜悦。

陆思麒走到谢橘旁边,室内沉默,安静,床铺微微一沉,陆思麒坐在她旁边。

谢橘抬起眼睛,最近他很少过来,过来也是行色匆匆,往往进来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就接到电话匆匆离开,这还是两个人分开之后第一次,他坐在她的床上,跟她挨得如此近。

谢橘手中的宝宝印泥让她即将为人母的心十分柔软,想到是眼前这个青春帅气的男人给了自己肚子里的宝贵生命,看着陆思麒的眼神久违地带了一丝温情。

就在这时,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一响,是李美在微信上发过来一张图片。

谢橘好奇地拿起手机,点开图片,只见是陆思麒跟一个女声言笑晏晏站在一起聊天的照片,那女生的侧脸她很熟悉,她以前见过,正是科大的校花,陈深洪校长的独生女,千金陈旭媛。

这张照片抓拍得很好,陆思麒轻松的神色,漂亮的唇角,还有微微低着头的认真样子,整个就是大学校草的野生抓拍,放到网上能引起尖叫声一片。

谢橘目光瞄着陆思麒身上的衣服,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仔细辨认起来,似乎他跟这个女生站立的背景也十分熟悉,好像就是医院大门的门口。

谢橘刚刚因为宝宝而万分柔软的心,瞬间冷静下来,她心想原来过来看自己,是跟陈旭媛一起来的?

探视时行色匆匆,是因为陈旭媛在外面等他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死了一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一个这样鬼鬼祟祟的陆思麒。

她感到难受极了,以她凡事都能劝解自己看得开的个性,这种难受得险些吐血的感觉,平生未有。

她用力地靠在床头,手摸着自己高高的仿佛塞了两个大皮球一样的肚子,难过得喘息都费力。

陆思麒看谢橘脸色惨白,吓得连忙问:“怎么了?姐姐你肚子疼了吗?”

谢橘感到自己的腰腹坠得慌,她已经进入了待产阶段,这些天孩子的头在下移,以她能感觉得到的速度,缓慢地下移,但是这一次她真实地体验到了孩子在动,孩子要出生了!

谢橘抬手按了呼叫铃,等待医生过来的间隙,她看着陆思麒,想到刚刚那张照片上他对着陈旭媛微笑的脸,一阵撕扯的疼痛蔓延全身。

我太喜欢他了,从来没有像喜欢他一样,喜欢过一个男人。但是这样的喜欢,即使是我,也负担不起。一切就结束在现在这个状态很好,我知道他会有非常好的将来,我也可以避免未来心碎神伤的惨况——

我的孩子要出生了,我要当妈妈了,我、可、以、不需要他了。

她忍着肚子里的阵痛,对陆思麒说道:“孩子出生之后,你看孩子一眼,以后就可以不用来看我了。按照约定,我们半年以后办理离婚,离婚以后如果你还想来看孩子,就给我发个微信,约好了时间,我派司机过去接你。”

陆思麒盯着谢橘,问:“什么约定?”

谢橘忍着阵痛,皱眉看他:“婚前约定啊?”

陆思麒却没有听见,伸手握住谢橘的手,“现在提那个干什么?你很疼吗?”

身体不是很疼,但是心里很疼,看见你跟陈旭媛站在一起言笑晏晏的照片,我要疼死了。

余肖平的背叛让我更坚强,但是你如果背叛了我,会直接要我的命。

医生护士在这个时候跑了进来,不一会儿工夫,主任和院长得到了消息,也带着妇产科的专家急匆匆赶来。

陆思麒登时被人群挤到后面,他从众人脑袋上方看着谢橘,见她苍白憔悴的脸现在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几位资深医生中不知道哪个说了一句“见红了”,然后所有的医护因为这句话,而立即行动起来。

陆思麒被“见红了”三个字,心头猛地一条,他问外围的一个医生:“见红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孩子要出来了。”医生解释。

陆思麒感到自己脑袋嗡地一声,他看着躺在病床上满脸痛苦的谢橘,血气上涌,猛地伸手推开病床旁边的医生,冲到谢橘跟前对她说道:“姐,你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橘十分难受,平生第一次生孩子,心里有些慌,看见陆思麒着急的眼神,还有脱口而出的话,心头一时温暖,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孩子出生之后,不让他看一眼了,就让他看两眼吧。

谢橘被推到待产室,谢家家主谢亚勇得到消息,立即结束工作,让司机老程开车赶到医院。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谢家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谢橘要生孩子的消息,很快医院的vip等待区就来了满满的人,谢橘的母亲李美因为去了公主苑儿,反而是最后一个赶到的。

老妯娌四个坐在一起,小一辈的谢榕谢杨谢新宇还有谢橘大伯家的儿媳妇都赶到了,加上晚上下班之后赶过来的谢橘的一个堂姐和堂兄堂嫂,甚至谢家的第三代谢长安和小五少年谢长盛都来了,将宽敞的休息室塞得满满地,让陆思麒一时之间没有地方站。

他只好站在走廊里,目光焦急地看向待产室,那里面李美陪着谢橘,在李美来这里之前,是他一直陪着谢橘在那个屋子,但是李美急匆匆地从公主苑赶回来之后,一看见他,就冷口冷脸地将他轰了出去。

陆思麒不知道李美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冷淡,之前她一直都很和善,他自问自己也没有任何地方对这位老人家不尊重,怎么李美如今看自己的眼神儿都不对了?

听说,岳母是最难讨好的,自己的老乡里,很多人娶媳妇的第一要义,就是要先搞定老丈母娘,陆思麒隔着待产室,看着守在橘子病床边儿上忙前忙后的李美,暗暗地琢磨着。

谢橘生这个孩子是第一胎,后期又因为高危妊娠运动量少,所以胎儿偏大,她疼了一天也没能顺产,最后还是李美受不了女儿疼,不顾谢橘的反对,硬是做主签了剖腹产手术的知情同意书,将谢橘推进了手术室。

小孩儿在傍晚出生,是个皮肤红通通的,浑身胖嘟嘟,体重重达八斤半的小女孩儿,小名按照谢橘的意思,叫小苹果,大名由谢亚勇给起,叫谢长盈。

陆思麒在小苹果被医生抱过来时,匆匆看了一眼,然后孩子就被李美和谢亚勇轮番抱走了,老两口谁都不肯撒手,平时总是一脸严肃的谢亚勇,看着胖嘟嘟的孙女,笑得合不拢嘴。

陆思麒感到自己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震动,他始终没有接,站在人群之外,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谢橘脸上,安安静静地。

谢家的人来来往往,小小的病房拥挤不堪,礼物和红包流水般递给谢家三口人,有人跟他说话,他就笑笑,并不回答,目光不是下垂看着地面,就是抬起来,迅速地看一眼病床上脸色雪白的谢橘。

好容易医生下达了驱逐令,来探望的亲属朋友的一律离开,让病人休息,这间病房才恢复安静。

谢亚勇将婴儿车摆在自己面前,鼻子凑到了婴儿车玻璃上,眉花眼笑地看着躺在里面安睡的小孙女,嘿嘿嘿地笑个不住,明明笑得皱纹都多了几条,但是整个人反而显得年轻。人到七十岁了,才有这么一个骨肉,当真是爱得如珍似宝,怎么也看不够,好半天他才想起来陆思麒,伸手对他招了招说道:“小陆,过来看看你女儿?”

陆思麒在众人离开之后,走到了谢橘的床头,坐在她旁边,一声不吭地陪着她,他听见谢亚勇的招呼,起身走了过来,注目看着婴儿车里的小姑娘。

“好看不好看?”谢亚勇笑呵呵地问孩子爸爸。

陆思麒轻轻点了点头,看着脸蛋红通通的女儿,从没有像现在此刻这样显得年轻。

二十二岁的他,身形高大,玉树临风地站在刚刚出生的婴儿旁边,年轻的脸上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车里这个他与谢橘共同制造的小生命,眼神里先是陌生、不懂和好奇,似乎有些不明白这个小小的、幼嫩的、陌生的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小孩儿就姓谢了,等你俩将来再生,就姓陆,行吗?”谢亚勇突然对陆思麒说道,眼睛总算从谢长盈的小红脸蛋儿上移开了,看向对面年轻的女婿。

陆思麒嗯了一声,他能感到谢橘从床上紧张地望过来的目光,也能听见一旁李美冷冷的那一声“哼”,但是他还是勾唇笑了,对谢亚勇说道:“不管生多少个,全都跟姐姐姓也没有关系。”

李美听了这话,清了一下嗓子,脸色多少有些缓和。床上的谢橘刚刚动了手术,也无力跟父亲摆事实讲道理,看着陆思麒那满脸笑容的样子,想到孩子的出生,意味着两个人的彻底分开,以后“不管生多少个孩子都跟自己姓”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了,她心头难过,一时无言。

这时候婴儿车里一直沉睡的谢长盈突然动了动,迷糊着睁不开的眼睛,小手小脚挣吧挣吧,小嘴瘪了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特别洪亮,让人纳闷她小小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的?

别的刚出生的小孩儿,哭起来不是都像一只猫咪吗?

陆思麒俊美的脸现出一丝慌乱,他不知道小苹果为什么大声哭,连忙看向床上的谢橘。

谢橘也一脸茫然,摇了摇头,她又没有带过小孩儿,也不知道。

一旁的李美赶紧起来,将车子向外推,嘴上说道:“奶娃嚎叫,不是吃就是尿!慌什么呢?哼,长得人高马大的两个人,其实就是俩孩子!还养孩子呢?”

室内三人愣愣地看着李美骄傲自得地向外走的背影,全都愣了。谢亚勇先哈哈笑了出来,对老妻这副有孙万事足的样子见怪不怪,反正自己也跟老妻没差了。他是一分钟都不想跟孙女分开,惦记着被老妻推走的小孙女,跟出去之前,对陆思麒说道:“这几天不管怎么忙,都陪着橘子吧,她挨了一刀,现在身体很难受,你多陪陪她,她心情能好点儿。”

陆思麒点头答应了,等谢亚勇将病房的门关上,他走到谢橘身边,坐在她旁边。

谢橘身上的麻药药劲儿刚过,疼得她整个人虚脱了一般,靠在枕头上。她比人家那种一早就定了剖腹产或者顺产的产妇不一样,她铁了心要顺产,结果孩子太胖出不来,临时改成了剖腹产,算是两种罪全都遭了,所以额外要疲累一些。

陆思麒看着谢橘疲累的脸,伸手将她放在床畔的手紧紧地握住:“疼吗?”

“疼。”

“以后不生了。”他说,手微微用力,握了握谢橘的,“让谢长盈跟妈妈一样,当谢家的独生女,掌上明珠。”

谢橘苦笑一下,疲乏的眼睛瞅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一万字,速度杠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