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煦来找夏霁时,是个天气阴沉的上午。乌云蔽日,细雨倾斜,分明未过午时,天气却阴沉得像傍晚。
朦胧的烛光倾照出叶煦的侧影,火光不明的瞬间,翕动的浓睫也随着影子跳跃。
“伊承徽,皇后娘娘有请。”他声音微沉,恰好窗外一声闷雷,夏霁一个发抖。
皇后娘娘有请。
这六个字亦像闷雷般叩着夏霁的心门,她眸光黯了黯,让她来猜猜,皇后找自己所为何事?
见她不语,叶煦又道:“殿下人在武场,相信承徽也不想让太子殿下因为一点小事而心神不宁。”
仅过了半晌,夏霁便知晓了叶煦的来意。皇后专趁尹清枫不在时来找自己,显然是今日所要发生的事不便让尹清枫知道。
而近日发生的事中,也只有前几日她和陆阮儿的争执一事能惊动皇后。虽是东宫,但还算皇后管辖,且陆阮儿身出官宦世家,皇后必须得摆个态度。
夏霁定了定心神,对叶煦露出了一个还算恬静的笑容:“叶煦,皇后娘娘只叫了我一个人吗?没有陆良媛?”
这件事就算论起来也是两个人的过错,断没有只审她一个人的道理。
叶煦先是一怔,眼眸中的怜悯一闪而逝,他语气沉静,缓缓应答:“是,只有您一个人。”
夏霁心霎时沉入谷底。
这皇后还真是偏心啊,竟然真的只叫她自己?
合着陆阮儿的过错她根本就不追究?
不等她争辩什么,叶煦已经走到了殿外,手执竹伞,站在滂沱雨幕中望着自己,他一身荼白色官服,狭长的眼眸中波澜不变,一眼望去窥不透其中。
夏霁忽地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沉沉雨幕一片,她打着伞跟着叶煦的脚步走出院子,远远便看见了淋在雨中的绀黛,她方去煎药回来,不成想便看见了这一幕。
当下,绀黛心一沉。
皇后想要伊承徽死。
夏霁与绀黛深深对视了一眼,前者的眼眸中难得见了些如临大敌的肃穆,可她却未表现出恐惧。
东宫中的女人,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背了些符号。
兰戎是陛下赏赐的母女,虽对太子地位无多大助力,但好歹是皇恩浩荡;陆阮儿是尚书令之女,知书达理温婉可人,于巩固储君权力来说有大益处。
而只有伊夏一人,无靠山可依,是最好拿捏的存在。
在皇后眼中,她来路不明,身份低微,毫无教养,如市井泼妇登不得台面。
那日夏霁和陆阮儿争执一事不胫而走,自然免不了落到皇后耳朵里,作为后宫之主,自家儿子的后院她也是要管上一管的。
自然,便只能拿没有靠山的伊夏开刀。
蓬莱殿内,夏霁静静跪在中央,皇后坐在凤椅上静静审视着她,眉宇间的几分威严极为震慑。
“伊夏,你可知本宫叫你来所谓何事?”皇后连场面话也不准备和她说,直接开门见山。
夏霁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是不卑不亢:“皇后娘娘想要问我与陆良媛之事,伊夏可说对了?”
好半晌,皇后的美目才再次露出些讽刺的笑意,她视线在夏霁的脸上流连,蔻丹的指甲刮着手中的牡丹扇面:“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你便说说,当日发生了什么?”
夏霁跪得膝盖酸痛,她悄悄歪了歪身子,试探道:“皇后娘娘,如果我说是我是自己跳下水的。你信么?”
皇后冷笑一声:“本宫信。”
夏霁先是一怔,又道:“我再说陆阮儿是自己撞到柱子上的,你信么?”
“本宫不信。”
······好一个双标狗。
夏霁顿时失语,她将重心后移,渐渐呈跪坐姿势。皇后今天根本就不是奔着断是非来的,看这个架势,自己横竖难逃一惩。
“皇后娘娘,那日的前因后果相信您已知晓,是陆良媛的侍女挑衅在先,她对绀黛出言侮辱,绀黛气不过二人才动了手。您说是我指使,可我没有预测未来的本事,当然不会知道绀黛会在厨房里碰到陆良媛的人啊。”
皇后冷笑一声,根本没把她的解释听进去:“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倒像是会做出倾轧陷害之事的人。”
夏霁失语,看来这皇后不仅脾气不好,还偏心给人穿小鞋,现在又喜欢以貌取人。
她顿时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处,皇后便是铁了心要惩处她。
见此,一旁的叶煦倒是难得开了口:“伊承徽,您这便不懂事了。您与陆良媛都是太子殿下枕边的人,怎么能让娘娘如此操心呢?”
夏霁抬头看了叶煦一眼,她倒是没想到这位心狠手辣的反派BOSS会替自己说话。
表面上叶煦这段话是在对自己劝诫,可实际上他也在变着法提醒皇后,伊夏到底是太子殿下的新宠,且阖宫皆知,这位新宠还是得了皇后“认可”的。
听到这话后的皇后微微敛了怒意,她不再揪着方才的问题不放,准备直接定案:“你可承认你的错误?”
夏霁抬了抬眼皮,殿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夏霁倒是没觉得多委屈,只是对这勾心斗角的戏码感到头痛和厌烦。
毕竟她也没长那个聪明绝顶的脑子,能在一堆女人堆里混成头头。
“你要是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换作平日,听了这话的皇后绝对会震怒,可许是还想着叶煦的话,近来尹清枫与她这个母后疏远很多,如果现在自己又打杀了他的爱妾,母子二人的隔阂说不定要多大。
皇后揉了揉眉心:“来人,将伊承徽带到书房里抄十遍《女诫》。”
夏霁两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出了蓬莱殿,皇后叫叶煦监督她,让她什么时候抄完了十遍什么时候再出来。夏霁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叶煦身边:“那个······《女诫》字多吗?”
叶煦顿了顿脚步,极为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待到书房,桌案上的毛笔和满是繁体字的书籍让她再次眼前一黑,夏霁颤抖着手翻开了墨蓝色的封皮。
满本的封建残余。
她夏霁就是死,死外边,从这跳下去也不会抄一个字!
······
“伊承徽,您这个字又写错了。”叶煦指正道。
夏霁望了望自己歪歪扭扭的字,乌黑的墨几乎快团在了一起,宣纸上墨飞狗爬,简直惨不忍睹。
饶是她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挂不住面子。
“那什么,第一次用这东西写字,手有点生。”夏霁笑着将宣纸放在了一边,又拿了一张新的。
叶煦干脆拉了椅子来坐,手中翻着一本古籍正优哉游哉看着,时不时瞥夏霁一眼:“伊承徽,您这个字也写错了。”
“······我谢谢您。”
夏霁这张纸再次作废,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书没抄几遍,纸倒是团了不少,她算了算,自己抄到天黑估计都写不完一遍。
这他娘的毛笔怎么不听使唤?!
夏霁忍耐着,一边嘀嘀咕咕念着:“夙夜什么心,勤不告劳——”
淦。
叶煦看了她一眼,他视力够好,目光落在纸上寻了没多久,便淡淡开口念道:“这个字念劬。”
夏霁抬头瞥了他一眼,忍耐住了疯狂吐槽的心思,继续满脸不耐烦地抄着书,脑子里却空空如也,根本就是在照葫芦画瓢。
过了半晌,她终于抄完了第一遍,夏霁下意识抬起头,对叶煦露出了求夸的表情,但对上那狭长眼眸中的鄙夷后,夏霁才后知后觉地缩了回去。
一时得意忘形,竟然忘了这是反派了。
叶煦似乎领略到了她的意思,对她露出了一个和顺的笑容:“如果不是目睹了全程,在下还真忍不住夸承徽一句。”
夏霁面上一喜:“我也觉得我有点天赋。”
叶煦冷笑一声:“在下想夸承徽蚂蚁画得不错。”
我淦。
夏霁气得直掐自己大腿,愤愤将干了的纸压在另一边,自己又抄起一张纸,狼毫落于纸上,墨色熏染出一个又一个的方块字,何其恣意潇洒。
若叶煦没有在一旁唉声叹气,夏霁就觉得更好了。
夏霁对古代的时辰一向不敏感,计时向来是问旁人,她抄完第一遍时只觉得手酸,按直觉来看大概得过去几个小时,叶煦一本薄薄的册子已经看完了个大概,现在正站在回廊上逗鸟。
日暮西斜,夏霁浑身疲乏,撑着下巴看向窗外的大好夕阳,想着花园中的一草一木,思绪渐渐飘回千年之后,现代都市里醇香的珍珠奶茶,着实诱人。
她兀自出神的瞬间,叶煦踱步回来,他颀长的身躯站得笔直,目光一扫夏霁抄完的第一遍,眉头微不可察皱了皱。
“咳,不劳您费心,我自己会认真写!”像是生怕他再数落些什么,夏霁慌忙把纸揽在怀里。
叶煦移开视线,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却还是隐忍着她难看的字迹:“写吧,但愿天黑之前承徽能写完第二遍。”
话落,叶煦再次踱步至廊上,看他的架势不像是去逗鸟,夏霁抻着脖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正为此人要离去而窃喜时,叶煦又开了口。
“你去看着承徽。”叶煦吩咐道。
夏霁心下一喜,试探道:“叶总管哪去啊?”
“吃饭。”
荼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夏霁气得一拍桌子。自己被困在这抄书,别说饭了,连杯水都没有!
这天杀的封建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