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灏忙着替朱资淮办事,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妻子匆匆见了一面,也没有说上几句话就走了。
他总想着,忙过这一段,再好好地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给妻子听。他或许是隐瞒了一些,但解释明白了,妻子就会理解的。毕竟朝臣站队,不是跟着朱资良就是跟着朱资淮,无论跟着谁,刀光剑影和满手鲜血总是少不了的。既然选择了朱资淮,那么朱资良就是他要除去的对象,反之也一样。手段和阴谋不过为辅助。
可是……
这一年的季灏太年轻,太心高气傲,还有未退却的心头意气。
他还不太明白,时间和误会是最不能等的东西。
婉悦看着季灏离开,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看了她,桃花眸微弯,温润地笑了笑。顾盼生辉间,满眼风流。
他长得多好看啊。是她见过的男子之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她把他养的才华横溢,爽朗清举,妥妥的青年才俊。
就算他骗了她,她还是觉得自豪。只是这自豪里,又添了酸楚。
婉悦走出暖阁,音莲和夏月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俩人迎上去,夏月嗫嚅道:“奴婢刚才见到了四爷,他要奴婢好好地照顾您,说吊祭完……赶紧回去。”
婉悦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她担心寿安宫的皇祖母,必须要过去一趟。
皇伯父崩逝,皇祖母不知道怎么样了……
主仆三人上了高台甬路,穿过乾清门,顺着长长的甬道往寿安宫的方向去。到门口时,却碰到了琬嫔娘娘和珍珠。俩人正从院子里往外走。
婉悦屈身行了礼,如今登基的是朱资淮,琬嫔自然就成了皇太后,但是追封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索性只行了礼。
琬嫔娘娘换了一身孝服,领口处露出一截蜀锦做的宫装,虽然素净,但任谁都能瞧出来是价值不菲的。还有发髻带的首饰,腕间的翡翠镯子……今非昔比了。
她的气色看起来也不错,至少没有苍白的病容。
琬嫔看婉悦给自己行了正礼,愣了愣,随即伸手去扶,“郡主不必多礼,本宫是来探望太后娘娘的。”
淮哥儿登基为新帝,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除了胸口那股久久被人压制释放后酣畅淋漓的痛快,剩余的便是惶恐不安。
做到这一步到底有多难,她都不敢想象。但是淮哥儿做到了。从此之后,她们母子俩再不会被人看不起,再不会活的屈辱低贱。她是一个母亲,自然为争气的淮哥儿高兴,但是高兴过后呢,心里就止不住的忧虑重重。
一个人懦弱卑微惯了,猛然翻身了,首先想到的还是那些个欺压她的人怎么样了?他们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了,欺压起她是不是会更加的厉害。
“多谢娘娘的关怀。”
婉悦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规矩且疏离。
琬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她想起曾经利用过婉悦郡主的事情,轻轻地叹气。婉悦郡主是这宫里对她和淮哥儿最好的人了。
她当时真的是迫不得已,也根本不会想到有现在的光景。
现如今正宣帝去世了,太后娘娘也因此昏迷不醒,朱资良下了牢狱。他们都是这世间疼爱婉悦郡主的人,却因为她和她的淮哥儿……终究,是她们母子对不住婉悦郡主。
琬嫔深吸一口气,摆摆手:“郡主赶紧进去吧,太后娘娘不大好……”
她抬脚跨过门槛,扶着珍珠的手走远了。
天气阴的厉害,好像又要下雨了。
珍珠低垂着眼,慢吞吞地开口:“婉悦郡主的神情很不好。”眼睛也是红肿的,很明显哭过了。
她是为主子高兴。但是却想起在阴冷的静舍宫待着的时候,婉悦郡主给她们送过吃的,替主子寻了太医,还给过她们银子。好像只有婉悦郡主拿她们当人看待。
“本宫知道。”琬嫔加快了脚步,又吩咐珍珠,“你待会儿去一趟坤宁宫,让淮哥……让陛下过来长春宫一趟。”做人不能够忘恩负义的,对不住别人的地方,要想办法去弥补。
她已经从偏远的静舍宫搬到长春宫了,是淮哥儿的安排。
珍珠应“是”。
一阵风吹过,明明还在最热的三伏天,却给人莫名的冷意。
婉悦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直到琬嫔主仆俩的身影不见了,才转身进了院子。
寿安宫安静极了。
来往的宫人身穿孝服,彼此碰了面,却连话也不说。
隐约的药香传来,味道淡极了。
婉悦往正殿走,有宫人看到她,屈身行礼。
她摆摆手,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廊庑下抹眼泪的许嚒嚒。
婉悦的右眼皮快速跳了几下,她迎了上去,问道:“嚒嚒,你怎么了?”
许嚒嚒回头看到是婉悦,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去拉她的手:“郡主,您可来了。太后娘娘昨夜从乾清宫一回来,就吐了血,一直昏迷不醒着。梁太医扎了针都不行。”
婉悦的心一慌,手指都颤抖起来,“梁太医是如何说的?”
“他说太后娘娘原本就有疾在身,又被刺激到了,已经确认得了脑卒中,如果再一直不醒,恐怕是凶多吉少……命都保不住了。”
婉悦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她挑帘子进了屋,去偏殿看望皇祖母。
偏殿的光线很暗,点亮了几盏烛火才能看清楚屋里的摆置,却趁着皇太后的一张脸更加蜡黄。没有一丝血气。嘴唇的颜色都偏紫了。
婉悦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跪在床榻前去拉皇太后的手,哭的说不出话来。
跟着进来的许嚒嚒和音莲、夏月等人也红了眼眶。
“皇祖母,您醒一醒……悦儿来看您了。”
婉悦哽咽不止:“我才回去了一天……您怎么就……”
她就应该一直在寿安宫陪着皇祖母。
“不怨您。您走之后的当晚,太后娘娘还用了一碗饭。”一旁的音容拿着帕子擦眼泪,劝道:“一直都好好的,就算小太监来报信说正宣帝崩逝,太后娘娘也撑住了。直到去了乾清宫才……”
她话说了一半,却不肯往下说了。
婉悦用手背去抹眼泪,转身去看许嚒嚒,问道:“刚刚在廊庑下,你就提到皇祖母是从乾清宫回来后吐的血……而音容和你说的又基本一样。那么昨夜,乾清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嚒嚒一怔,低下头。
有些事情不能说。
音容和许嚒嚒都不吭声,婉悦更加觉得不对劲。
她抿了抿唇,说道:“我去找别的宫人问。”宫里那么多的宫人,问一个不肯说就问第二个,总有人会说出来的。
“郡主,别。”
许嚒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婉悦叹了一口气,起身搀扶她,无奈地:“嚒嚒,你知道我的性子。”
许嚒嚒却执意不肯起来,“郡主,太后娘娘一向不肯让您知道宫里的肮脏事,奴婢实在是不能说。”
“不让我知道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吗?”婉悦的嘴角轻扯,“……其实我都知道的。”不过不说出来而已。
许嚒嚒“唉”了一声,到底还是不肯说。
“郡主,奴婢告诉您。”
音容却开了口,她昨夜也跟着太后娘娘去了乾清宫。许嚒嚒晓得的,她也晓得。与其让郡主在别人哪里得知真相,倒不如由她亲自说。
“音容!”许嚒嚒警告道:“不许忘了自己的身份。”
音容却倔强极了,“嚒嚒,我倒觉得应该和郡主说的,哪怕让郡主的心里有个顾忌呢。”
“你……”
音容不去看许嚒嚒的脸色,兀自把事情全部讲了一遍,末了,又补了一句:“太后娘娘是觉得大家都在合伙欺骗她,所以才越想越生气的。”
婉悦死死地咬住下唇,以至于出了血都毫无自觉。她和皇祖母的想法是一样的。
这件事情也不难猜。只是季灏实在是心计了得,他的前程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给,他自己就去拿了。
也对,靠着别人得来的,总不如自己抢来的快。季灏或许根本看不上她的那些给予,而甘愿冒险和新帝合作,一旦成功就直接跃上了高位。这样的胆魄着实让人佩服。
只是,季灏有在乎她的感受和立场吗?
她再嫌弃皇宫,这里也是她长大的地方。皇伯父再如何对她戒备冷淡,也是真心护着她的。特别是皇祖母,老人家养她长大,心尖子一般的宠着……临了就应该被活活地捅上一刀?即便捅刀子的人是季灏,而不是她。
在她的心里却是没有区别的。也是不能被原谅的!
正如在别人的眼里,她嫁给了季灏,她和季灏便是分不开的整体,是一家人。
音莲离婉悦最近,都被吓住了,声音颤抖:“夫人,您别伤害自己……”
婉悦反应过来,拿起帕子擦了擦,鹿眼儿泛起泪花,还安慰音莲:“我怎会伤害自己呢?别瞎想。”
到了这个时候,她不仅不会伤害自己,还要努力地活下去。哪怕是硬撑起来的气势。小时候,是皇祖母给她撑起一片天,让她安稳的长大。到了现在,她要给皇祖母撑起一片天了,最起码先养好皇祖母的身体。
主子看起来赢弱的厉害,却偏偏一副坚强的模样。就像是突然没有了保护她的人,被迫着长大了。
这种被迫着长大的感觉让人看着,心里都跟着难过。
音莲“嗯”了一声,鼻尖一酸,背过身去。
外面传来小宫女的通禀,说是梁太医过来给皇太后扎针了。
婉悦扬声让他进来,又问道:“梁太医,皇祖母什么时候能醒?”
梁太医摇摇头,“老朽也不敢说。只不过拖的时间越久就越糟糕。”
婉悦和音容几个人去了外间。仅留下许嚒嚒在一旁伺候。梁太医看病或者扎针的时候,都不喜过多的人在场。他是伺候皇祖母的老人了,婉悦很熟悉他,一些小习惯,也都是知道的。
音容倒了热茶递给婉悦,和她说宫中的改变,“张皇后被软.禁在景仁宫了。新帝入住了坤宁宫,郡王府的侧妃、妾侍以及公子、小姐们也被接到了宫里,郡王妃宋氏虽然还未册封皇后,但也和新帝一起住在坤宁宫。琬嫔娘娘则搬去了长春宫。”
婉悦点点头,没说什么。
朱资淮继任新帝,宫中的格局迟早要改变,算不上稀罕。倒是软.禁了张皇后这事,做的有些太明显了。
音容又说:“新帝早上来过寿安宫探望太后娘娘,吩咐了太医院全力救治,看着还是和以往一样孝顺。”
孝顺?谁知道他是真的孝顺,还是做给天下人给。毕竟皇伯父崩逝后,接连就是皇太后病重,太说不过去了。
婉悦低头喝茶,往后坐靠在圈椅背上。
她原来从来不去思考这些问题,觉得没有必要,但现在不一样了。周围的环境诡异,处处都是算计,也容不得她不去思考。
一上午都没有喝茶,婉悦口渴的厉害,喝了一盏,又让音容满上了。
她低头又喝了几口,才问道:“太……朱资良一家是被关在宗人府吗?”
“不知道。”音容想了想,回答道:“要不奴婢找人去打听一下?宫里乱糟糟的,想必也容易打听出来。”
“不必了。”
婉悦说道:“……过几日吧。”
这时候太敏.感了,估计也不好打听。
天空又下起小雨,雾兮兮的。
梁太医扎了针就出来了,和婉悦说道:“老朽就在后殿里熬药,若是太后娘娘醒了,让人去通知老朽即可。”
婉悦应了“好”。
作者有话要说:太后最疼爱郡主,郡主也最和太后亲近。所以,才觉得无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