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悠的一生其实过得很平淡,虽然她总是不开心,总会觉得压抑甚至痛苦,但是她也明白自己其实是没有怎么吃过苦的,她所有痛苦的来源只是得不到想要的重视和爱。
而穿越之后,长榆的偏爱很大程度弥补了这一块的缺失。
她从来不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在她不知道的这个地方,会有这样一群人。
回到王府后,尤悠在房间里宅了好多天,一直没有出门,即使是觉得她在房间里睡懒觉的何燕也忍不住担心起来。
“师妹?”何燕走进来,“你这几天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尤悠还是那副蔫蔫的表情,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侍女有点担忧地上前解释:“小姐几天前回来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不吃饭也不睡觉一直趴在这桌子上看着窗外。”
即使现在侍女当着她的面说这话,尤悠也还是一动不动的,就跟灵魂出窍了一样。
何燕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窗外是一片开得正艳的花,深深浅浅的红色堆积在一起美得像一幅画。
但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起身出去,出了院子后她就给小师弟传音,问他知不知道尤悠的事情。
很快,传音玉简传来小师弟清冷的声音。
“知道。”
秦宥最近也很苦恼,小徒弟不吃不喝的好几天了,他愁得头发都要掉下来了,他也看出来了尤悠的心结,回府后就进了皇宫,和他名义上那位皇帝侄子讨论了一下,莳花管当晚就被查封了,连带着那条胡同巷子的女子都被赠了金后再遣送离开。
但是似乎这只是治标不治本,尤悠听到这个消息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继续保持那个样子不动了。
秦宥也就明白了,她确实在意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他的做法解决不了,或者说他的方法不能让她满意。
所以何燕一来问,他就言简意赅地把前几天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何燕几乎是马上就看出来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幻境里那些年的皇帝她也不是白当的,方法她有,只是以她现在的身份却是做不到的。
她也很坦诚,开门见山地问:“师弟,你在皇帝面前的话语权能有多少?”
闻弦歌而知雅意,秦宥盯着她,几乎是毫无犹豫,“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语气笃定,明明是再放肆不过的话,何燕却毫不怀疑,她松了一口气,“那就麻烦你带我一起进一趟宫。”
“好。”
这一进宫就是整整三天三夜,从一开始只有何燕和皇帝两个人在激烈探讨着,到后面内阁大臣也加入进来,赞成的、反对的、认为可取却又觉得过于激进的,大家各持己见据理力争。
直到第四天的黎明刚刚破晓,这一场争论才终于落下帷幕。
何燕是修仙之人,短短三天三夜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走出议政殿的时候她还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而跟在她身后出来的几个内阁大臣神色萎靡面如菜色,如果不是旁边的内室扶着都要直接跌坐在地上了。
秦宥看着何燕身上已经成型的功德金光和隐隐的紫气,也有点沉默起来,这个师侄怕是有大造化啊。
连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讨论,皇帝也有些扛不住,随便吃了些东西倒头就睡,再醒来已经是次日,他喊人去宣布恢复停了几天的早朝,然后在早朝上,内阁首辅就上前提出了他们讨论了几日的改革方案。
关闭青楼,改造□□。
其实历任皇帝或多或少都有过禁倡的举措,但是底下人的阳奉阴违,这事始终是屡禁不止,有些大臣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大谈如何禁倡,背地里闝倡闝得一掷千金,甚至有些酸腐说出□□是维持社会稳定的工具这种话来。
所以这个改革方法提出来的时候,没有多少人真的在意,都认为不过是说说做个样子罢了,即使让□□回家,左邻右舍的眼光和舆论都足够把这些女子再逼回来,而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或者家贫无以为生,该卖女儿的还是会卖女儿。
但何燕到底是何燕,她一眼就看到了问题所在,在议政殿里打动皇帝和几个内阁大臣的就是这一点:发展人口,发展劳动力。
即使这个世界比尤悠所在的前世还要广阔无数倍,人口也要多上很多,但是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还是太少了,不管是凡间还是修真界,人真的太少了,邪魔入侵可不分什么凡间修真界,每年戍守边疆的将士死得不计其数,凡间如果出现裂缝,基本没多久一整个小城镇的人口都会没掉。
而修真界,大部分也是从凡间吸纳新生血液,修士怀孕是难上加难,修为越高的修士越难有孕。
律令发布下来,锦衣卫就四散开来,带着封条把各大青楼全都封闭起来。
为了避免造成大规模踩踏事件,也为了避免锦衣卫行动的时候抓到某些官员不着衣物地在鬼混造成尴尬,这次行动直接在白天进行,京城里的各大青楼人员都还在沉睡当中就被抓了起来赶到大厅。
听到为首的锦衣卫颁布完令旨后,还有人回不过神来,而即使已经理解了意思的也在抗拒,一个龟公甚至在叫嚣着闹起来要出去,锦衣卫面不改色地横了一刀,血溅三尺,整个楼里都瞬间安静下来。
而类似的事情也在京城各大青楼里逐一发生着。
杀鸡儆猴,先兵后礼,锦衣卫的人在这方面都是个中翘楚。
可到底还是有年轻不知事的女子在轻声反驳着,尤其是年轻美貌的花魁们,她们在楼里穿金带银吃香喝辣还受尽追捧,并不愿意离开这里。
尤悠是这些天第一次离开房间,前面锦衣卫抓人封门的时候她只是沉默看着,直到此时此刻,看到对面那个花容月貌的女子义正言辞地说着青楼的好处时,她终于说话了。
“你们真的觉得在这里很好吗?”她平静地扫过所有女子,此话一出几乎一大半的人都低下了头,最前面一排也是最年青貌美的一众倒是有些不屑,“自然是好,我们这里有人伺候着追捧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外面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未必有我们过的好。”
“对,你们现在看似是过的好。”尤悠点头,却又话锋一转,“但你们能保证日后也能过得好吗?你们现在青春年少貌美如花,但是你们又能保证自己能红多久。”
有些骚乱的人群也安静下来,尤悠看向后面一排的女子,“你们应该之前也是楼里的头牌,是花魁,你们应该更清楚才对。”
她侧身让小凤仙出来,来之前她特地去找了小凤仙让她来帮这个忙,因为她要说的话可能会戳到她的伤疤,但是小凤仙听完了她说的话,看着这个以为是公子其实是个姑娘的恩人,含着泪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众人看到这个憔悴苍老的女人都有点茫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尤悠没有什么文采,所以说的话都很直白简单,“我身边这位也是昔日的花魁,她......”
小凤仙打断了她的话,“恩人,让我自己来说可以吗?”
尤悠愣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确认,语气关切,“你确定要自己来吗?”
小凤仙低头温柔笑了一下,纵然脸上满是皱纹褶子,也让人依稀窥见她当年的风采,“嗯,我来说更合适一些。”
小凤仙几乎是把自己整个人的过往和经历剖开了来说。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八岁那年就被父亲卖到了莳花馆,因为容色漂亮老鸨就给她好好养着,找人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十四岁那年出阁拍卖初夜拍了五千两,她在后面那几年里受尽追捧,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她小凤仙的名号,连无数达官贵人想当她的入幕之宾都不得门路。
直到她十七岁那年,楼里有了新的花魁,和她当初一样年轻,却比她还要貌美多才,她开始掉了一档。
有一便有二,年老色衰这种事从来不受凡人控制,她很快就从二档掉到三档、四档......直到现在沦落到最低档的胡同巷子的窑子里。
从人人追捧到随便什么人可以踩她一脚不过短短五年,她讲自己来了月事想不接客就被龟公押着伺候客人,讲一同进来的女子怀了孕还被逼着接客,讲那个孩子最后从血液里流淌出来。
她又掀起衣袖,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染上了脏病,给大家展示她手臂上坑坑洼洼的伤疤和有些脓肿的疥疮,说老鸨担心她这一身脓疮接不了客,用烙铁强势抹去脓疮烫平伤口。
她的声音柔缓,尤悠第一次听她声音的时候就有感慨她声音和面貌的不符,而这种时候,温柔的嗓音平静地说着那些惨不忍睹的过往,有种近乎绝望的麻木感。
而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死寂也蔓延开来,再不清醒的人也明白,小凤仙绝对不是个例,她们这里的所有人,未来也几乎无一例外会走上这条路来到这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