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番外之无辞(三)

随着这吻愈发缠绵,何无涣渐渐难以自抑,理智告诉他趁人之危乃小人所为,脑子里的弦越绷越紧,就在绷到极致时,他极力起身,可头还没抬起,动作便一滞,一双手绕在了他颈上。

脑中“嗡”一声,紧绷的弦断了。

何无涣难以置信,他在回应我?他为什么会回应我?

可此情此景下,他已不想考虑太多,只想享受这片刻的温情,随即托着云寒后脑,想要将这吻加深。

但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不对劲,睁眼拉开距离,视线里云寒的脸在迅速变得惨白,紧接着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刺目的血液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无论如何也堵不住。

何无涣手足无措,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到最后只能徒劳地抱住他,亲眼看着怀里的人从一具尸体化为枯骨,到最后腐骨消融,随风而散。

何无涣一身冷汗地醒来,黑暗中他孤身坐在床上,茫然地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快两年了,他还在做这个梦。

梦里的云寒还只是云寒,而不是后来的洛凌寒,也还是活生生的,而不是早已身埋泉下,成为无名冢下的故人骨。

只不过梦终究是要醒的。

何无涣一直在想,那日醉酒时云寒到底问了他什么问题,他这半生经历无数,无论巨细皆能一一细数,却唯独想不起这一句话。

这句云寒最后和他说过的话。

自那日以后,云寒不告而别,再见到时他已油尽灯枯,在他怀里永远阖上双眸。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何无涣少时漂泊,见惯生死离别,自觉百毒不侵,却不曾想只是那么一个人,就使他体会了什么叫爱而不得。

神机老人判他今生无妻无子,果然神机妙断。

*

“哎,客官,里边请!”店小二一边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脸,一边殷勤地招呼客人入座,“您看喝点什么,我们这儿有碧螺春、雨前龙井……”

客人在大厅最靠外的一个不起眼角落坐下,将剑放在桌沿,声线略微沙哑:“随便来一壶凉茶吧,再拿些吃食。”

“好嘞!您稍后。”小二最后看了眼这位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客人,麻利地准备去了。

这是座茶肆,大厅中间有一个高台,此刻说书先生正立在台上,讲得酣畅:“……这要从二十多年前那一战说起,当年以四大高手为首,带领各方义士,围剿当时的天下第一邪派碧落山庄,那一战惨烈无比,碧落山庄全庄上下尽毙于刀剑之下,鲜血横流,足足将庄外的河都染成红色……”

何无涣将头上的竹笠取下,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耳畔传来四周的窃窃私语——

“昔年碧落山庄何其辉煌,庄主洛霜华一手碧落剑法出神入化无人能敌,为何那么容易就被灭了全庄?”

“啧,你傻吗?就算洛霜华再厉害,他又没有三头六臂,面对四大高手和各路江湖人马,怎么可能取胜!”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如今已过去二十余载,碧落山庄早已化作灰烬,本该尘归尘,土归土,一切恩仇随风尽泯,奈何世事难测,当初碧落山庄并没有死绝,落霜华幼子洛凌寒在忠仆的掩护下保住了性命,逃出山庄后仆人伤重离世,留下不足两岁的幼儿,被一名乞婆收养……”

“又说这洛凌寒,可谓是命途多舛,一朝家破人亡,天之骄子沦落为路边乞儿,乞婆在他五岁时被人活活打死,他终日游荡街头,靠捡食剩饭烂菜讨活,后来被拐卖入男风馆,培养做娈童,只待年龄到了便送与贵人亵玩。”

“……无人知晓他后来是如何习得碧落剑法与黄泉引的,他以碧落山庄后人的身份出现在江湖上时,是在两年前,连杀昔年的四大高手,包括玄冥阁老、罗刹王、麒麟堂主,和已隐退的追魂剑客鸣锋……”

何无涣不动声色地坐着,可握在杯身的手指骨节却隐隐发白,低垂的眸子让人看不出情绪。

故事讲得高潮迭起,听客们兴致高昂,不时与同伴讨论。

听客甲问身边好友听客乙:“碧落剑法在下略知一二,可黄泉引是何功法?”

听客乙答:“好像是一种极为偏激的功法,分九段,可加快练武速度,比如同一种剑法,常人需要十年方能练成,但若辅以黄泉引,则时间可压至五年,若是修至第九段,则武功可短时间增至三倍以上。”

“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功法?那岂不是人人想要!”

“哪有这么容易!黄泉引黄泉引,一旦修炼便代表踏进黄泉,练功时筋骨错乱痛苦不堪,后期甚至会受到严重的反噬,到最后筋脉寸断爆血而亡……”

“嚇!这么恐怖!不过黄泉?嘶…不会也是碧落山庄的功法吧?”

“正是。”

听客甲皱起眉:“功法如斯,那碧落山庄当真是天下第一邪派!”

听客乙叹息:“唉,世上哪有绝对的非黑即白,不过成王败寇罢了,关于这二十年前还有一个秘闻,不知兄台想听否?”

听客甲:“但闻其详。”

听客乙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便以扇为掩,低声说:“在下也是道听途说,不知是否属实,其实当年碧落山庄是被诬陷的,四大高手围剿碧落山庄,真实目的是为夺碧落山庄的功法,毕竟自那战后,四大高手声名鹊起,纷纷建立起自己的门派,就连自创功法也有许多与碧落山庄的神似之处……”

听客的闲谈被说书先生高亢的话音渐渐盖了过去,老先生声音洪亮,不胜唏嘘:“四大高手被杀,江湖各势力平衡被打破,一时掀起场腥风血雨,后来在凤鸣山结盟,下江湖追杀令,誓杀邪派余孽洛凌寒,也就是曾在比武大会上崭露头角的云寒……”

何无涣饮尽杯中酒,那段永远也忘不了的记忆在脑中陈列开,两年前江湖上的人都疯了般追杀一个叫洛凌寒的人,彼时他在处理师父鸣锋的后事,怨恨几乎燃尽他一切理智,在来凭吊的武林人面前立下毒誓,此生若不亲手杀死洛凌寒,便永受苦痛折磨,不得解脱。

不久后他查探到洛凌寒行踪,追过去时却发现所谓洛凌寒就是云寒,确认时的震撼与难以置信现在还记忆犹新,鲜明无比,那时云寒已受了重伤,加上黄泉引的反噬,眼见是活不成了,何无涣还记得他全身如被凌迟般渗出鲜血,那双总是狡黠的眸子灰暗无神,不是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模样,却被深深刻进骨血,频繁在梦里徘徊。

云寒死后不久,四方人马赶到时以为是他杀了洛凌寒,众人兴高采烈地围住麻木呆滞的他,高声喝彩,甚至特意设宴,庆祝邪派余孽被正道绞杀,凤鸣山上的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

何无涣走出茶肆,漫步在小镇忙碌的街头,摊贩们忙着叫卖,孩童嬉笑追逐,街边屋檐下,闲散的人们三两并坐,摇着蒲扇闲话家常。

自从两年前他退出江湖后,便隐姓埋名在这个小镇外的山头上住了下来,闲暇时下山,看一看这红尘俗世,余生漫漫,他总是要替他多看一些的。

“抓住他!”

“死叫花子!让你偷,看我不打死你!”

喧嚷从身后传来,何无涣回身,看见三个男人正在踢打一个孩子,那孩子看起来七八岁,衣服破成一块烂布,勉强挂在身上,瘦骨嶙峋,露出的手脚脏污不堪,此时正面朝下扑在地上,任凭打骂不出声。

何无涣走过去,止住打骂的人,问:“这孩子做了什么,三位要如此打骂?”

那方脸高个的男子犹不解气,啐一口道:“这叫花子是个小偷,常常趁我们不注意偷东西,被逮到好几次了,今天又来偷,大伙儿在教训他,拉他去见官。”

何无涣垂眸,小叫花子正好抬头,恰巧对上他怯懦的双眼,猝不及防间何无涣心中某处隐痛被刺中,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三人见何无涣神情有异,不由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何无涣回神,掏出几块银子递与他们,说:“看他年纪小,各位权且放过他,这些银两算是补偿。”

人都走开了,何无涣正要伸手搀扶,小乞丐就自己坐起来了,他怯怯地看着何无涣,一双眸子黑且亮,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串被压扁的糖葫芦,抿着唇用枯瘦的小手递过来,小声道:“你要吃糖葫芦吗?”

看到这红彤彤甜滋滋的糖葫芦,哗啦一声,何无涣心里有什么碎裂开,那被他用尽所有力气压抑的往事,就那样山洪爆发般势不可挡地喷涌而来。

时年何无涣不过十六七岁,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仗着一柄利剑独自行走于江湖,那次他方挑战完一位有名的剑客,途经这座小镇,在镇外山头上赶路时累极,便倚在一株石榴树下小憩。

那时正值五月,石榴树开了满树朱红色花,何无涣睡意正浓,忽感怪异,他眼睫稍颤正要睁眼,随即异物天降,他立时惊醒睡意全无,反射性地抚上剑柄,却在下一瞬听到一阵悦耳笑声从头顶传来。

何无涣还没来得及抬头,眼前就一花,眉目如画的少年从天而降,白皙的手把玩一朵艳丽红花,笑吟吟地要何无涣赔他糖葫芦。

何无涣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怔愣半晌后磕磕巴巴地说:“我又不曾见过你的糖葫芦,为什么要我赔?”

少年闻言狡黠一笑,指指他头顶,戏谑道:“好个蟊贼,人赃俱获了还想抵赖?”

何无涣迟钝地一摸头顶,摸到一头黏糊糊的糖,那糖葫芦已经化了,他从头发上扯下来时,拉出一条好长的糖丝,他面无表情地将惨不忍睹的糖葫芦递过去,少年嫌弃地直皱鼻子,摆手大方道:“这还怎么吃啊?算啦,就先欠着吧,以后再还。”

这便是他们的初遇。

何无涣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小乞丐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不吃糖葫芦,便偷偷松口气,然后又小心地把糖葫芦揣了回去。

何无涣盯着这孩子看了半晌,似乎在妄图从他身上看到那人的旧影,孩子被他看得不安起来,紧张地用破烂的布遮住手脚,像一只失去庇护的小兽般蜷缩成一团。

“为什么偷东西?”这个长得很好看又很严肃的人问。

小孩抿了抿干燥脱皮的唇:“因为肚子饿。”

“可愿拜我为师?”

小孩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拜我为师,此后你再不会挨饿受冻。”

“愿意!”

*

何无涣回到他山头上的小木屋,这次多了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

后来又多了只小黄狗,尾巴短了一截,憨头憨脑地追在人后面。

再后来啊,小乞丐渐渐长大了,老黄狗也跑不动了。

石榴花却年年盛放,岁岁如火。

今年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