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程轻卿梦见号角齐鸣,呼喝震天。
次日正午醒来,才发现不是梦。
“陛下还没有回来吗?”程轻卿穿戴整齐,问丫鬟。
丫鬟道:“回了,在苗大将军帐营中,说姑娘中午自己吃饭。陛下与众将军有要事相商。”
程轻卿点点头,他们半夜出兵应是有十分紧急的军情。
吃了午饭,照常捂得严实出帐散步,她最近的睡觉时间变少了些,也能感到灵魂渐渐又融合到这个身体里。
绕着帐营漫步了几圈,一路兵士来往,不少伤残的士兵经过,心里忽然有些惦念孟冠城,他会不会也受伤了。
想到睡觉前他还守在身边,半夜又出军。他无论是皇子时,还是如今做了皇帝,依旧是这么拼命。
想着,不觉沿着每一个帐营走过,猜测他在哪个帐营中。
忽经一个比所有营帐都小的军蓬,其内传出痛苦的嘶哑声,程轻卿不知怎地,鬼使神差伸手掀开帐门。
内里空空荡荡,只有正中的一个十字木架,木架上绑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女人浑身松垮布满淤青,下部刺目的红肿,披头散发下,眼角一颗泪痣。
是媚嫣!
程轻卿大骇,倒退几步,媚嫣抬起松垮的脸,眼中盯着程轻卿恨之入髓。
程轻卿睁大双目,眸中清晰地映进媚嫣对她可怖的笑,张张嘴啊啊几声,里面只剩一小截的舌头。
程轻卿骇不可言,连连倒退,恐惧之下只感体内灵魂摇荡,强行剥离身躯状态又来临。
绑在架上的媚嫣“桀桀”嘶笑,传入程轻卿耳内,灵魂撕裂感加剧。
双腿一软。
跌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孟冠城焦急的声音:“卿卿,怎么了?别怕别怕。”
打了个横抱快步回帐。
孟冠城眉头紧锁,低首看她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人色的面上又覆上死灰,空洞的双眼登时令他举手无措。
“卿卿,没事吧!”
程轻卿想要回答,只觉身体不属于自己,张不开口,手脚无力下垂。
疾步回房,程轻卿在孟冠城的不断呼唤下,抽离灵魂终于渐渐平稳身体里,双手不自觉揪住孟冠城的衣袍。
浑身抖如筛糠,面如土色。
“别怕,别怕……”孟冠城把干瘦恐惧的一个人紧紧又小心地拥护住,大掌慢慢抚着她的脑袋。
发根处已长出寸许黑发。
逐渐变好的状况又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破坏。
看来那女人是觉得这个惩治不够了。
孟冠城一面安抚,一面给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看到孟冠城悄然送出的血红暗纹牌子,心中一凛,那可是比做军.妓更折磨万倍、生不如死的地方。
不敢多言,领了血红暗纹牌子,退身而出。
另一丫鬟倒过温水,孟冠城解开套在程轻卿身上的大氅,接过温水喂与程轻卿。
程轻卿苍白双唇抿了几口水,眼眸不再是缥缈空洞,孟冠城松了口气。
正要与她说话,忽听有人来禀:“陛下,有紧急军情,众位将军等陛下商议。”
孟冠城闻言,正要起身,程轻卿惶恐不安地揪住他的衣袍,“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这话如闷雷轰顶,孟冠城心中发颤,他两年前进宫前程轻卿也说过这样的话,他毅然放弃了她,无数个深夜刻骨悔恨当初为什么要丢下她。
如今再重开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再放开。
“陛下!”外边的人焦急又道,显然是紧急万分的军情。
孟冠城没有丝毫犹豫,把程轻卿身上大氅系好,戴上兜帽。
“叫他们来这里。”
本来因斯罗国狗贼擒住孟国的一员大将而怒气冲冲的众将,此时面面相觑。
看着坐在上首的陛下低头伸手扯扯怀中人的帽边,向来狠决厉行的他,眼中竟有破天荒的温柔。
只有苗承定知道陛下抱着的人是谁,不感奇怪,大大咧咧道:“老七现在被四王子擒住了,咱们的兵还发不发?”
孟冠城抬头道:“昨天他吃了大亏,发狠擒住老七也是意料之中,按原计划进行。”
语气铿锵,手中轻柔拍抚怀中人。
“这……”苗承定少有的犹豫起来,“那放弃老七了?”
虽说他一直信奉精忠报国,为国捐躯自然不在话下,但共奋战的兄弟还有被救的希望,此时说放弃就放弃,不禁心中踌躇。
孟冠城垂眸凝见程轻卿又闭眸睡觉,伸手探入她的胸口,掌心感受到有力的心跳,方才安心。
声音不由放低:“带上沈芷遥换老七回来。”
那斯罗国四王子正是蒋怀庭,他在孟国以大丞相嫡子的身份生活了十余年,对孟国了若指掌。
若不是孟冠城后来逆风翻盘,孟国早在落在他手中,再回到斯罗国那皇位简直是轻而易举可得。
此时就算狼狈逃回去,四王子对敌人国内也了如指掌,要不是遇上孟冠城这样的铁板,他早就攻下北境收为己有。
而沈芷遥在江南一行后随四王子逃往斯罗国,后来不知哪根筋不对非要回来害一遭程轻卿。
被孟冠城囚在监狱,带到北境就等着此刻把她用上。
苗承定一听,迟疑道:“一个女人……能让蒋狗贼甘心败退?”
毕竟斯罗军队经过昨天的重创,老七现在是他们还能威胁孟国,与孟国对抗的筹码。
孟冠城道:“若是不能,保老七。”
众将一听好兄弟有救,心情激动,纷纷要跪下谢恩。却见陛下手指放在唇边,作噤声状。
众将一愣,齐齐把目光放在伏他怀中的人,可以包得严严实实,一根头发丝都没看到。
满心疑惑中退出,排兵布阵迎击敌军。
孟冠城悄声起身回到卧房,慢慢把程轻卿放到床上,掖好被褥。
满室寂静,孟冠城坐在床沿,抬手将散落在她面颊上的枯发捋好放在枕上。
脸颊在他悉心温养已暗暗褪去暗黄,褶皱也渐渐长开,唇色本转向淡粉,经了今日一吓又变回死人般的惨白。
孟冠城默坐了一会儿,出帐独自行到一个阴湿的监牢。
苗大将军正扯着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脏污的女人出来。
女人看见孟冠城凄厉狂笑:“孟冠城贱种!登了皇位还是□□独自里爬出来的贱种!”
孟冠城斜眼看着她眉头一皱,对苗承定道:“喂她蚀骨丸。”
苗承定一愣,蚀骨丸是折磨细作的极刑,要用在她身上?
问道:“这样蒋狗贼还与我们换吗?”
他本就对拿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换老七不大看好,喂了药还能用你吗?
“喂。”孟冠城盯着沈芷遥的脸,关在监牢里两年还保持几分姿色,“若是不换,那便把她的脸割了,让她舒舒服服待了两年,朕已经仁至义尽。”
沈芷遥发了疯般挣开苗承定的挟制,护住自己的脸,“不!脸!怀庭说我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怀庭!怀庭!”
孟冠城讥讽一笑,“放心,你很快就见到他,可要好好努力回到他身边。”
沈芷遥忽安静下来,痴痴笑道:“怀庭说会来救我的……他要把孟国,把孟冠城都踩在脚下……哦,对了,孟冠城在程轻卿那个贱人死之后就疯了……”
发黑的眼角上双眸转到孟冠城身上,哈哈大笑:“真可怜,真可怜,怀庭就要来接我了,而你这个贱种永远都见不到程轻卿了。”
沈芷遥说完,却不见的孟冠城反应像从前一样疯狂,只淡淡一笑,“让你失望,她安好的回来了。”
沈芷遥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目,这两年在监牢中支撑她的便是她一手造成孟冠城失去心中至爱的快意。
凄声高叫:“不!不可能!她是魔邪,她回不来了!”
孟冠城瞟了她一眼,在程轻卿没醒来时,他是恨透了沈芷遥,数次来折磨她,越折磨沈芷遥便越高兴,因为她知道那是因为孟冠城失去了程轻卿。
如今程轻卿回来,沈芷遥的什么言语都不能再激到孟冠城。随他意挥挥手:“带下去喂药,就这样带着她去见蒋怀庭,不用收拾。”
苗承定花了大力气制住疯癫的沈芷遥,只觉这男女之间的关系可太复杂、可怕了。
那日之后,程轻卿又陷入长久的睡眠,怎么叫也叫不醒。
孟冠城守在床边几乎日夜不眠,握着她的手,若是凉了些便心慌意乱地探到胸口。摸到心跳才似如逢大赦,继而日复一日地等着她睁眼。
在孟冠城心力交瘁呕血第三次后,程轻卿终于醒了过来。
程轻卿看到孟冠城颜色憔悴,疑问道:“你怎么了?”
程轻卿疑惑她只是睡了一觉怎么孟冠城就变成了这样子。
孟冠城欣喜摇摇头,“没事,昨夜失眠了。”
“是吗?那你要多休息。我有些饿了。”程轻卿撑起身子,发现自己又用不上力了。
孟冠城赶忙扶起她,温言道:“想吃什么?”
程轻卿看着他苍如白纸的面容,“什么都可以,你不用给我做了,随便什么都好。”
“张大娘昨日又带了小羊羔子来,吩咐厨房做羊羔子好吗?”
“好。”程轻卿道,摸摸干瘪的肚子,不知为何她才睡一觉就这样的饿。
直到她吃饱后,走出营帐外,才发现外头下起了飘雪,天气已入冬,她并非只睡了一夜。
侧头瞧孟冠城在风雪中的疲惫的面容,心下雪亮。
“孟冠城我们回去休息吧。”
孟冠城以为她又想睡觉,心内担忧,眉梢微不可察微蹙,一指不远处空地积的厚雪,笑道:“去堆雪人好吗?”
程轻卿摇摇头,“不想玩小孩子的东西。”
孟冠城一噎,这情景和这话很耳熟,只不过换了个人说。
“很好玩,来。”孟冠城试探地拉住她的手。
程轻卿下意识避开,“那你去玩吧。”
孟冠城心中一空,涩然笑道:“堆一个卿卿和我。”
程轻卿看着他行到不远处折下几根枯枝,她知道他要干什么。
但不知他已身为帝王,为何还要这样做,做这样近似于讨好她的行为。
孟冠城弯下腰滚起一大一小的雪球,不时瞟眼程轻卿,见她立身面上毫无表情。
忆起曾经活泼生动的姑娘,再不会对他娇声欢笑,时刻把他惦念在心里,就算只是一个冬日中冠上了他的名字雪人,也执意还要一个雪人冠上她的名字,陪伴在他左右。
心底控制不住的酸涩,她真的放下了,放下了他吗?
须臾,堆起两个雪人,孟冠城在一个雪人的脑袋上写上“卿”字,朝着程轻卿灿然笑道:“这是卿卿,好看吗?”
程轻卿摇头,淡然道:“不好看。”
孟冠城面上维持着笑意,阔步走过来,小心拉住她的厚实的披风,“卿卿去写一个我。”
程轻卿随着他走到雪人前,盯着另一个圆滚雪人的脑袋半晌,又移目瞧旁边雪人脑袋上的“卿”字。
余光中孟冠城手里捏着枯枝,有些紧张。
程轻卿缓缓伸手,瘦指慢慢写上“城”字。
孟冠城欢喜,要蹲身插上枯枝以让两个雪人牵手。
却听头上传来,“从前的雪人早就融化了,这个也会融化,它们的手很快就不会牵在一起。”
孟冠城的手一顿,继而把枯枝认真插上,“没关系,只要到了冬日,我就会让它们在一起。如此它们便能永远在一起对吗?卿卿。”
程轻卿看着两个交碰在一起的枯枝“手”,默然不答。
孟冠城站起身,掩不住的落寞,“回去吧,风大了。”
她……真的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