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轻卿下得车来,抬眼上望,落日西斜,黄昏映得府邸大门牌匾上斗大的“程府”二字昏黄。她走入家中,一面向那妇人道:”刘嬷嬷,爹爹回来了吗?”
刘嬷嬷回道:“回了,刚回到。”
说着,二人穿堂过廊,来至后厅,此时饭已摆齐,单等程轻卿回来。
程轻卿一见,颇觉不好意思,忙向桌上正首端坐的中年人低头行礼:“爹爹,女儿回来了。”
说毕,微抬蓁首觑向那坐于正首的中年人,只见他板正张脸,看着凛然可畏,正是程轻卿的爹爹程世文。
程世文淡淡的嗯了声。
程轻卿继而微侧身子,朝着坐于程世文旁边一位丰姿绰约的妇人见礼:“娘。”此人正是程轻卿的继母冯氏。
冯氏眉目慈和,温柔地哎了声,道:“阿卿该饿了吧,快来用饭。”
程轻卿依言入座,一家人默默无言地吃毕一顿饭。
倒不是是家中不和睦,而是程世文为人古板,家风严谨,衣食住行须得井井有序,不容散漫。饭毕,他夫妻二人留程轻卿下来闲聊了一会儿,不过是问些今日游玩见闻,程轻卿应付起来倒还轻松。
拜别父母,程轻卿从上房往后院闺房中休息。
她家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坐落于城东永明坊盛达街,北临皇城,东接鼎鸣书院。原以她父亲的官职与家资是买不到这样好的宅子,全缘于她父亲落户京都那年,他的授业恩师恰值告老还乡,父亲是他的得意弟子,虽官职平平,但人品却是一流,故格外欣赏,将这么一座好地段府邸低价卖与父亲。
她家人口稀薄,父亲自幼丧父失母,没有兄弟姐妹,膝下又只她一女,故宽阔的一座后院归她独有。
行进院门,只见漆黑一片。唯有她的房间亮出昏黄烛光,程轻卿见此,登时心生恼意,憋着气摸黑回到房中,但见摆设典雅清新闺房内,许燕语大大咧咧躺在床上,在旁一个丫鬟为她捧果剥皮的伺候着。
许燕语正低头把玩一根燕翅簪子,听得有人进来,只把眼皮子一掀,瞧了一眼,随口道:“表姐回来啦。”
程轻卿心头火起,快步走近劈手夺过她手上簪子,冷声道:“我的东西不要随便乱动!”
许燕语瞧她面上含怒,显然是没料到程轻卿会发火,不禁一怔,但常年欺压她惯了,立马转为盛气凌人作态,翻个白眼道:“还不是我哥哥送给你,这么好的东西,你也不舍得买,看一下怎么了。”
程轻卿这半个月来看得清楚,许燕语是她生母家那边的表妹,她父亲未考取功名前受过些她们家的恩惠。当初她生母家送来两个姑娘,一是许燕语,二是许燕语的堂妹许燕喜,正是当下侍奉许燕语吃果的丫鬟。
原是说好来她家作丫鬟,但她父亲面严心慈,继母更是个和善妇人,待许燕语如半个女儿,家中也当许燕语为半个主子。程轻卿的父亲为官清贫,家资不丰,仍每月给许燕语的份例,只比程轻卿少些。就连给作为丫鬟的许燕喜也超出了寻常丫鬟的月银。
她们两个白眼狼倒好,仗着原主程轻卿性子和软,在后院中,她父亲母亲看不到之处,许燕语便自己当起主子来,而许燕喜也不把程轻卿当回事,只唯许燕语的话为旨,作威作福。
当下程轻卿怒气大盛,她虽是不爱闹的性子,但可不是原主那般任人欺,把手中簪子往梳妆台上一砸,做工不甚精严的燕翅簪子“砰”的崩裂,登时散落桌面。
许家姐妹二人都吓了一跳,从未见过程轻卿撂脸的两人,一时间呆坐不敢出声。
程轻卿早识得两人勾当,之所以没有揭穿,一是刚来此处,不便大动干戈,二是她并无尊卑观念,真的把旁个当丫鬟使。
但日比一日,她许家姐妹可有把她程轻卿当丫鬟使的势态。今日她去见表哥露馅,心中本就烦躁,一回到院子,黑漆漆的无人闻问。进房又见许燕语的大爷姿态,她怒不可遏,一发把往日隐忍都发泄出来。
冷冷横了许燕喜一眼,问道:“许燕语也是摸黑回来的吗?”
许燕喜虽仗着她堂姐的势,对程轻卿颇有不敬,心中仍把她当做个主子,此时遭她一瞪,唬得低头支吾道:“是我、我去接她回来的。”
程轻卿冷哼了声,扫过桌上的只剩了两片的香瓜,这原不是这个时节产的,是昨日父亲的好友从江南带回,赠与他些,程世文又带回给爱女吃,哪知全进了许燕语的嘴里。
程轻卿道:“表妹好不受用,要不明日我去告诉爹爹,你做他女儿算了。”
许燕语见势不对,不知为何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暗想:或许是今日在我哥哥受了气吧。立马起身陪笑道:“阿卿表姐,你别怪阿喜,是我今日出去吹了风,有点头晕,阿喜照顾我才一时忘了去接你。”说着,连连对许燕喜使眼色。
许燕喜会意,忙作礼致歉:“阿卿表姐,都是我疏忽了。”
程轻卿看她姐妹倒是情深,心下不屑,坐到床上,脱去沾泥的绣鞋道:“看来阿语表妹生得比我还金贵。阿喜确实该多照顾照顾。”
两人听出她语意嘲讽,却不敢回嘴,只呐呐答应两声。
程轻卿除去外衣,问道:“热水备好了吗?”问毕,无人回答,其实她不用问也知道,这两人平日里一点活都不干,只会作威作势地指挥粗使的下人,有时甚至连吩咐一声事务都能忘了,留程轻卿自去寻人。
许燕语遭了一顿训斥,张扬姿态收敛了些,回道:“这事是枝雪办。”
程轻卿冷笑不语,许燕语话音刚落,便进来一个样貌标致的丫鬟,正独自吃力地提着桶热水往澡室去,料得便是方才提起的枝雪。
枝雪见了程轻卿,想要行礼请安,她又腾不出双手连忙点头请了个安。
程轻卿见她抬得艰难,一张俏脸直发红,满满的一木桶热水,生怕一个不稳,倾泻而出烫伤人,原想套上鞋子去给她搭把手,一个转眼间,瞧见许燕语斜目瞪视枝雪,撅起张凸嘴,眼神嫉妒。
原来许燕语看枝雪生得有几分姿色,心声妒意,便专挑累活重活给她干,若是旁人搭把手定要被她训斥一番,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今日枝雪独自提桶热水的景况。
程轻卿见此,遂道:“许燕语去帮她提着。”
许燕语一听,满脸不可置信,看到程轻卿脸上的认真,又想到她方才的怒气,不满地哼了声,走到在枝雪身旁,一手握到桶把。
程轻卿见她仅把手放上,非但没使力上提,还隐隐往下压,遂道:”刚刚的香瓜吃得不够饱吗?”
许燕语知道她说的是自己,脸上一红,只得用上些气力与枝共提入澡室。
程轻卿收拾入室沐浴出来,但见许家姐妹坐在床上玩,当然坐的不是她的床,而是横放紧靠在她的床头,许燕语的床。
除了没姓程,她过得真是个程家小姐的生活。
程轻卿今天才出去游玩了一阵,这副身子娇弱的很,当下大感疲惫,再懒得与她姐妹二人再置气,遂道:“阿语、阿喜你们去睡觉吧。”
许燕喜道:“好。”
许燕语闻言,坐在床上散发要睡。
程轻卿笑道:“阿语没听见我连你也喊了吗?”
许燕语一怔,道:“阿卿表姐,我就在这睡啊。”
程轻卿又笑道:“这是我的房间,我自己的房间。”
今日竟然撕开了脸皮,程轻卿也不想给她留脸面了,省得她每夜遭受许燕语的呼噜和磨牙声久久不能入睡。
许燕语不可置信道:“那我去哪睡?”
程轻卿道:“你们姐妹感情那么好,晚上不一起总会想念。”言下之意,便是让她跟许燕喜一处。
许燕语见程轻卿面上挂着笑容,但那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令她背后一凉,到底是只纸老虎,唯有暗骂了声程轻卿不知今日吃错了什么药。
恨声暗道:今日且先忍她,明日找哥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遂不情不愿地抱被褥到许燕喜房中去。
*
一夜安睡,程轻卿起了个大早,在院中活动活动后,吃过饭便回房中练字,她没继承原主的记忆自然也没继承原主的技能,别说那一手好绣活,就连毛笔字她都写得一塌糊涂。
听说她平日是上书院读书的,只不过正值春假,书院还未开学。
程轻卿赶忙捡起只在小学综合课比划过几次的毛笔,找出原主的书墨,坐在书桌前,端正着身子,一板一眼临摹,幸而原主不是笔迹不可不多得大才女,半个月来她也仿出了个样子。
原还想连刺绣也学一学,但她在第十次被针扎到手后便心浮气躁的放弃了。
正练习间,只听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奔来,随之是许燕语的咋呼声:“表姐!怎么回事!昨日你没见到我哥哥!”
程轻卿听言大惊,执笔的手不由一顿,墨汁滴落正在写的一个“城”字,墨迹斑斑。
程轻卿忙放下笔,起身问急跑进来的许燕语,道:“如何没见?我已经把荷包送给他了!”
心道:她这位表哥和原主情深至此?能够片刻接触中断定她不是原主。想着,心下不由一阵慌乱:若是表哥执意拆穿与她对峙,那她该如何应付。
许燕语言之凿凿道:“哥哥说了,人都未见,更不谈表姐的荷包了。”说着,塞入一张信笺到程轻卿手上。
程轻卿接过信笺,只见扉页上秀雅字迹写道:阿卿妹妹亲启。
程轻卿捏着信角,心中突突乱跳起来,胡思道:他该不会直接了当的说她是假冒的吧?
瞥眼又见许燕语伸颈欲要瞧信笺,程轻卿更是不敢轻易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