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侄二人在阁楼又下了两局棋,荀绲毕竟六十多岁了,精力没有年轻人充沛,这才放过他。
荀忻向他告辞之时还被老伯父委婉暗示,有空常来玩。
至于玩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好不容易从阁楼上下来,荀忻被寒风无情地吹着脸,仰望阴沉沉的天空,居然生出一点逃出生天的感动。
问过仆人荀彧在书房里,荀忻就去找荀彧告别。
青年跪坐在榻上,倚着案,左手持一卷竹简,右手持笔,悬腕在写些什么。
见他来了,荀彧朝他笑了笑,放下笔招呼他坐下。
又有仆人进来给他们上了两碟糕点,荀忻观察了一下,白而软还冒着热气的面食像是米糕,米黄色的硬方块有点像麦芽糖。
汉代吃饭这件事也是有等级划分的,皇帝可以一日吃四餐,王公贵族可以一日三餐,而普通人就只能一天吃两顿。
像荀家这种小康之家,虽然不吃三餐,糕点零食是不缺的。
荀忻下了半天的棋的确有点饿,他拿了一块米糕,咬一口甜软弹牙,和他在现代吃过米糕味道没什么区别。
“今日与大人对弈几局?”荀彧看着脸颊鼓鼓吃着米糕的少年,眼神更温柔了几分。
荀忻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回答了他。
又寒暄了几句,荀彧问他愿不愿意正旦到他家一起过。
正旦就是大年初一,汉朝人也是要过年的,这一天全家人在一起聚会宴饮,祭祖拜年。
荀忻想了想,这大概是怕他在家太孤单,再想想就算不在荀彧家过年,也是要到他家拜年的,于是点头应下了。
从荀彧家走出来,荀忻呼出一口气,这时节有些冷,呵气成雾。
道路不是他熟悉的水泥或柏油路,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泥土,虽然前些天刚刚下过雪,路上积雪却被每家每户扫的很干净,并没有被踩踏得泥泞。
他望向远方,视野没有任何阻碍物,目光所及也没有高大的建筑,也没有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广阔的平野一览而尽。
真的回不去了?他已经在汉朝待了五天,这场梦却一直未醒。
他沿着来路往家走,路过邻居家,听到有人似乎就在围墙旁边说话,土墙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
他依稀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于是驻足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中年女人的声音道:“荀忻这病秧子命还挺硬,听说发热了四五天,水米不进,还以为他熬不过去了,竟也好了。”
又一少女接着道:“文若从兄给他请了医师,从兄可是太守都看重的名士,亲自救他岂有救不活的?”
荀忻觉得她说这话逻辑上似乎有点毛病。
中年女人哼了声,嘟囔道:“名士又如何?还不是克妻,只能当个鳏夫。”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他没听错的话“文若”是荀彧的字,荀彧没娶妻吗?
少女紧张道:“阿母慎言,阿翁听闻必要叱责你……”
中年女人强自道:“便是他救活一次,荀忻这多病多灾的,定也难逃夭亡之命。竖子坐享家产,他没那个福分。”
女人赌咒一番便又说起了其他事,荀忻脑中胡思乱想着,脚下不停回了家。
阿勉正在院子里劈柴,见他回来了就放下斧子,要来服侍他更衣换鞋。
荀忻摆摆手拒绝了他,“我自己来,你去忙吧。”
阿勉也笑笑,“奴忘矣,郎君不喜人随身侍候。”
换了双鞋子,荀忻找了个手炉抱着,站在廊下看阿勉劈柴,状似无意地叹道,“也不知彧兄长何时能娶妻。”
阿勉果然接了话茬,“彧郎君也是苦命之人。当年大病了一场,就传出彧郎君克妻的风声,也不知是哪里的多舌之人造的谣。此后再无高门愿与彧郎君结亲。”
他额上沁出了一点热汗,脸颊红彤彤的,哼哧哼哧劈着柴,斧头起落,嵌入那截树干,再使劲往垫着的大石头上一磕,树干一分两半。
他向握着斧柄的掌心呸了口唾沫,“彧郎君神仙人物,不嫁就不嫁,她们也配!”
荀忻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阿勉捡起一块木头扶着,迷惑地看向自家郎君,却见郎君转身进屋了。
荀忻此刻正在飞快地思考他刚刚听到的信息。
他从前也是看过几个版本的《三国演义》的,也玩过三国相关的游戏,荀彧这个人的生平典故他大概知道一点。
荀彧的祖父荀淑生了八个儿子,被称为“荀氏八龙”,荀彧自己也有七个儿子。他还记得那个时候朋友还开过玩笑,说荀家第一是会生儿子,第二是起名用生僻字。
怎么到他这里,他的美貌兄长居然还没娶亲呢?
荀彧比他大整整十岁,这个时候应该有二十六岁了,生在现代也要成为被催婚人士了,何况是在普遍早婚早育的古代。
难道荀彧也是穿来的吗?史书上可没写荀彧晚婚啊。
这件事太可疑了,荀忻在卧室里转来转去,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啪”一下摔在了地上。
荀忻一惊,看过去,原来是一卷竹简,可能是放在几案边上,不知为何没被收起来。
他捡起竹简随意看了看,片刻后,竹简又“啪”一声坠落在地。
麻麻,我居然看懂了竖排、隶书、文言文!
荀忻几乎流下感动的泪水,原主这位大佬到底给他留了多少超能力?
他赶紧捡起那卷竹简,继续往下看,这才发现,他刚刚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他是认得每个字不错,但组合起来的意思……
这是什么天书!
他只看懂了开头的序言,这卷竹简记载的是如何为琴正音调弦。
调弦……他好像差点忘了什么?
荀彧之前说,仲豫兄长让他去帮忙调弦。
这才是现在的大事!
他的彧兄长是不是穿越的不要紧,他不会弹琴更不会调弦才是生死之事!
荀忻箕踞坐回榻上,反正他穿的是合裆裤,顾不得什么跪坐不跪坐,礼仪不礼仪的。
他拿出当初大学应付期末考的态势来,翻开那卷竹简,从头到尾仔细研读。
不知道托哪路神仙的福,他看得懂字,现在的问题只是他不通琴艺,看不懂专业名词。
荀忻二话不说跑去荀忻的书房,翻箱倒柜乱找一通,找出一张精心保存的古琴。
这张琴项腰间鼓起,有对称的圆弧,形如圆月,琴身黑中泛红,颇有光泽,触感光滑细腻。
他拨了拨琴弦,琴声沉厚通透,清圆匀净。
荀忻猜想这可能是他的老父亲荀靖先生的琴,于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将琴摆在案上,对着竹简研究它的构造。
等他终于弄明白古琴的各个零部件的作用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阿勉敲了敲书房的门,请他出去吃晚饭。
东汉时一天吃两顿的普通人,是以早饭为正餐,晚饭就是热热早饭,吃上午剩下的饭菜。
阿勉似乎只会煮羹,他们的早饭都是由另一位老仆来做的,那位老仆是荀靖在时他们家的厨娘。
到了荀忻做主的时候,这位小主人不喜欢用仆从,也用不着那么多仆人,便把大多老仆人都遣散回家,让他们自事生产,只是奴籍还在他们家而已。
厨娘家就住他们家不远,每天上午会过来做顿饭,吃完饭才回家。
阿勉已经将晚饭布好了,除了早上吃的饭菜外还给他煮了一个鸡蛋。
“郎君今日又在调弦?”阿勉帮他把豆豉浇到麦饭上。
荀忻挑挑眉,留意到“又”字,“我上次调的是哪张琴?竟记不清了。”
阿勉帮他剥着鸡蛋壳,想了想,答他:“郎君一月前调过弦,奴记得是书架顶上那张。”
荀忻默默给阿勉点赞,“感动东汉”少年组冠军就是少年你了,他真心实意道:“多谢阿勉。”
阿勉放下鸡蛋直跪起身,“伺候郎君是奴本分,郎君折煞小人。”
他摸摸阿勉的脑袋,“在我面前不必称奴。”荀忻喟叹一声,“‘阿勉’是随口称呼之名,你自取一名姓,如何?”
“奴能否随郎君姓?”少年似乎不太明白情况,但他家主人让他给自己起名,他其实很想让郎君帮他取。能跟主人姓是每一位仆僮的荣耀。
“你若欢喜,自然可以。”
“荀勉,奴大名为荀勉。”阿勉笑出了小虎牙,略显可爱。
荀忻看着觉得有些心酸,这个年纪的孩子在现代还在读书,在古代却只能为人奴仆。
可他不能对他说更露骨的话,现在的他们都太过弱小,如果展露出不容于时代的思想,反而是害了他。
他没在去纠正荀勉的自称,低下头吃口饭,吩咐道,“阿勉亦去食饭。”
荀勉笑着称诺,向他行过礼便转身回厨房吃饭,仆役不能与主人同食。
有了荀勉的提示,荀忻很快找到了书架顶上的琴盒,里面的确有一张古琴,看起来没之前那张精致有光泽。
荀忻把案上的古琴妥善收好,放回原位。这才把这张琴拿出来放到案上,拨了拨琴弦,琴声清越,只是在这黄昏之时拨弦实在有扰民之嫌,荀忻理智地停下了蠢蠢欲动的手。
只能等荀勉明天早上去市集,家中无人他才可以练琴。
他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通这张琴,找出一张干净的绢帛,按着竹简上的调弦次序画了一张图,嘴里念念有词地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