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焰火

惊龙城中海纳百川,自是民风开?放,百姓们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见?过,早就波澜不惊了。

钟凌被颜怀舟牵着手走了一阵,也觉得自己方才别扭的举动更显得欲盖弥彰,心下未免有?些好?笑,干脆暂且放下顾虑,任由他去了。

颜怀舟总是对一切都保持着极大的好?奇,精力又旺盛得很,钟凌辟谷后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口?舌之欲,现在?却不得不在?他片刻不停地投喂下吃了满满一肚子稀奇古怪的东西。

一路走来,并不曾有?人对他们的亲密无间指指点点。只是他们两人的姿容实在?太过于挺拔出众,这般并肩走在?一起,更如同?日月争辉,掩盖不住灼灼风华,惹得不少妙龄少女掩口?窃窃私语,此时有?胆子大的,居然?还朝他们投来了香囊。

钟凌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生怕唐突了人家姑娘,急急拧开?身子朝后避去。颜怀舟却显得十?分游刃有?余,满不在?乎地并指将那些少女的香囊截住,又准确无误地掷回了她?们怀中,还朝她?们勾唇道:“小?丫头,东西收好?了,可别再扔错了地方!”

他本就生得俊美无铸,眉梢眼角又带着几分邪气的风流,引得一群女孩子咯咯直笑。

沿途商贩的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见?他们从此地路过,一位机灵的伙计便上前两步,拦下了看上去更为?好?说话的钟凌,及其卖力地向他推销道:“小?郎君!我这里的冰糖羹好?喝得很,给你家相公买一碗尝尝吧!”

颜怀舟被逗得几乎笑出声来,立刻顺势接了,望着钟凌促狭道:“小?郎君,你还不赶快付账?”

钟凌登时面红耳赤,差点把自己给呛死。他一面咳嗽,一面慌忙摸出钱袋来朝颜怀舟丢了过去。颜怀舟愈发得意,径自将手里的冰糖羹朝他嘴里喂上一勺:“尝尝甜么?”

那冰糖羹实在?甜要将人给齁死了,钟凌含在?嘴里皱着眉头咽下,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勉强附和?道:“甜得很。”

颜怀舟果然?心花怒放,爽快地把钱袋扔给卖家,笑道:“难得我家郎君喜欢,便都赏给你吧。”

钟凌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但此际也顾不得再计较解释,只一味想快些将颜怀舟拉走,莫要在?这里继续丢人现眼了。

卖糖水的伙计没料到他们出手居然?如此大方,不由惊喜万分,捧着那钱袋在?背后一叠声说着吉祥话:“多谢两位公子打赏,祝你们二位百年好?合啊——!”

颜怀舟被他拽得踉踉跄跄,还不忘觑着他羞愤的表情大笑不止,直到被他狠狠瞪了几眼方才罢休。

再如此胡闹下去,万一真将钟凌惹得恼羞成怒,那就得不偿失了。颜怀舟颇为?遗憾地想着,终于肯略作收敛,稍稍正经了一些。

只不过刚没走出多远,他又眼前一亮,停在?一个?投壶射箭的地方定住了步子。

那箭靶被做了手脚,是会左右来回晃动的,且晃动得全无章法,很难找到准头。但如果谁能够一击射中圆心,便可赢些摊位上的小?玩意儿回去。

他少年时常常溜出来以此玩乐,隔了多年再见?到这种场面,忍不住有?些手痒,挑眉朝钟凌道:“怎么样,阿凌,要不要和?我比上一把?”

钟凌原本对这种孩童把戏嗤之以鼻,但看颜怀舟连中几发,还不时冲他嘚瑟地挤眉弄眼,也被激起了几分争强好?胜的心思,于是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弯弓,展臂搭箭,连看都未看,弹指便将它疾射而出。

只听“嗖”地一声,那利箭正中红心,激起身边一阵喝彩叫好?之声。

两人一时玩得兴起,在?这里逗留了许久,等离开?的时候,已经赢来了满怀乱七八糟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抱都快抱不下了。

钟凌从未有?过这般幼稚却又新奇的体验,脸上犹自挂着几分满足的微笑,随手将这些东西分给了身边眼巴巴瞅着他们的孩童。

颜怀舟则立在?一旁望着他,忍不住从心底悄悄谓叹——他很久,没见?过钟凌如此开?怀的样子了。

其实,哪里会有?人不向往自由随性的生活呢?可钟凌仿佛对这些东西生来就无欲无求。

在?他的世界里,除了刻苦修行,便是奔波劳碌,还要兼顾着事事周全,片刻都不得放松。

但颜怀舟知道,在?许多他看不见?的地方,钟凌也一定会时常都觉得…很辛苦。

顽童们围拢过来又笑闹着散去,钟凌分完了手中的东西,只留了小?小?一个?编织精巧的同?心结,趁颜怀舟不注意偷偷藏在?了自己怀里,而后转过头来,朝他愉悦地弯了弯眼睛:“现在?我们去哪?”

颜怀舟收起思绪,对他笑道:“我们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等焰火吧。”

钟凌正有?此意,两人便一同?走出了夜市。

颜怀舟特?地绕路带他去惊龙城中最负盛名的酒坊提了两坛美人醉,一手拎了,腾出另一只手拖住他飞奔起来。

一路略过屋脊,一路越来越幽静,直至整个?城中最高处的屋顶,将满城灯火踩在?脚下。

他们在?屋顶坐了,对着朗月繁星,就着酒坛开?怀畅饮。

最后两人都有?些薄醉,肩挨着肩躺了下来。钟凌刚要说话,就看到颜怀舟冲他比了个?手势,欣喜道:“阿凌——你看。”

夜幕中,大片大片的烟花突然?在?空中绽开?,纷纷扬扬,美得不似人间。隐隐约约能听到远处有?人发出一片惊奇的呼声,耀眼的金,瑰丽的紫,圆满的红,接二连三爆裂出炫目的光彩。

他看得有?些痴了。

就在?此时,颜怀舟枕着双臂,低低笑着,意有?所指道:“阿凌,等以后世间烦扰的事情全都了了,我们便寻一个?道侣,每天都过这样自在?的日子。你觉得…好?不好??”

钟凌的浅笑倏而僵在?脸上,原本一颗雀跃跳动的心亦随着他这句话缓缓沉了下来。

颜怀舟的意思是…

以后,他会…有?一个?道侣么?

见?他不答,颜怀舟又追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钟凌定定神,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过这种事情。”

颜怀舟自顾自道:“与?自己心之所念的人一起枕山栖海,对月饮酒,不为?俗事劳力劳心,岂不快哉?”

清风拂过屋脊,焰火炸裂的轰响声淹没了钟凌微不可闻的低语。

“为?什么一定要是道侣呢。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

颜怀舟没有?听清楚,扯着嗓子喊:“你说什么?”

钟凌对他笑了笑,强自稳下心境:“没什么。只是问你想寻一个?什么样的道侣罢了。”

颜怀舟眯起眼睛,憧憬地絮絮叨叨:“那还用说,我这种人,当然?不要矫揉造作的娇花。我的道侣一定需得又好?看,又厉害。当然?了,脾气差一点无伤大雅,不能常常陪我虚度光阴亦没有?关系…总之,两个?人心意相通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眼睛被焰火映得亮晶晶的:“阿凌,你知道的,我一旦认定了一个?人,自是永远都不会厌倦,任何事情都可以妥协的。如果他当真有?许多东西放不下,我也同?样乐得在?他身边陪着,只要他肯,我甘之如饴。”

钟凌沉默半晌,轻声道:“如果你能寻到这样的良人,我也替你高兴。”

他将眸光移开?,呆呆地望着天际,不愿再开?口?了。

颜怀舟有?许多肆意任性的理由,可他…只有?在?颜怀舟身边,才能偶尔做一次自己。

可以没由来的不开?心。可以放纵哪怕一时的欲|望。可以说不,而不必解释理由。

他嘴上说着不要,又在?暗中贪恋着这样的温情,以至于此前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经年之后,或早或迟,总会有?另一个?人在?颜怀舟身旁,取代自己今日的位置。

若不是他,便会是旁人。

钟凌盯着眼前盛放的的焰火,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他真的愿意吗?

会难过吗?如果颜怀舟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他的话。

他想,他也许真的有?些醉了,不然?何至于有?这样荒谬的念头。

倘若当初所有?的悲剧都没有?发生,他和?颜怀舟还是最初的模样。自幼的情分,次次的相护,不必多言的默契,隐秘的怦然?心动。

倘若可以有?一个?机会,让他们还能够回头,那颜怀舟,会是他的道侣吗?

明知不该想,也不能想,可世事无常,多得是峰回路转。不久前他还以为?与?颜怀舟再谈不上什么以后,但现在?,这个?人却正在?他的眼前。

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越界了。

混乱的心跳冲撞得他胸口?处一阵阵发紧发疼,不知过去多久,焰火终于停了下来。在?极尽的喧嚣之后,夜空重?新恢复了宁静。

颜怀舟站起身子,向愣神的钟凌伸出一只手,将他从恍然?中拉出起来。

“阿凌,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去河边放盏祈愿灯吧。”

钟凌不语,只是温和?地朝他点头。颜怀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暗自懊恼不该在?方才提起这种事情破坏了两人的兴致,于是也闭上嘴不再作声了。

临近子夜,绕城河边放祈愿灯的人群这时大多已经散去,颜怀舟买了两盏莲花灯,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将自己的那盏点燃,郑重?其事地放在?水面上。

钟凌也跟着他做了,蹲在?河边盯着自己的祈愿灯,状似无意地问他:“你许了什么愿望?”

颜怀舟扯了扯嘴角:“我的愿望就是,阿凌的愿望都能够实现。”

钟凌叹道:“我是在?认真问你,你就不能正经一些。”

颜怀舟难得带上了几分天真的神气:“那我就正经的回答——我不告诉你。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钟凌一愣,又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走罢。”

他最后回头望了望那盏顺流而去的河灯,在?它明明灭灭的光影里,虔诚地闭上了眼睛。

希望瑶台镜的耀世之术不是无稽之谈…

让所有?爱着挽风的人,都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如果,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的话……

就请让我,做他的道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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