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强抢

钟凌是在七日后的清晨醒来的。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意识还像是漂浮在半空之中,浑身酸软不堪,脑海中有阵短暂的空白,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又过了许久,眼前的景象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慢慢地支起胳膊自床榻上坐起,却恍然察觉自己的手中,还紧紧牵着另外一个人的手。

再一侧头,他便看清了身边躺着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这一望之下,诸多杂乱纷沓的记忆终于被拼凑完整,钟凌心中陡然涌出股没由来的惶惑不定,脱口唤道:“挽风?!”

听到房中有了动静,门外立时呼啦啦涌进了一大群人来,他们见到钟凌坐起了身子,纷纷喜上眉梢地朝他道:“神君?!你可算是醒了!”

确认他的神智已经恢复了清明,医官们不禁笑逐颜开,围拢上前扶住他细细探看,小侍童们也争相朝着外面奔去,一叠声地欢呼着:“——快快快,赶快去通秉仙尊,咱们家神君醒啦!!!”

钟凌好不容易从浑噩中挣脱,却顾不上先解了他与颜怀舟的锁身咒,只皱着眉朝医官连声追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颜怀舟怎么样?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神君,您已经睡了十日了,颜…他…”

扶住他的医官顿了顿,似乎没有想好此时该怎么称呼这位魔尊合适,含含糊糊道:“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碍了,应该不日便能苏醒过来。神君还请耐心等上一等吧。”

钟凌闻言,重重松了口气。

他的手指都因这些日子以来从未间断的紧握而有些不听使唤,过了半晌后方能施展术法,解开了他与颜怀舟的锁身咒。

婉言谢绝了医官的搀扶,钟凌径自下了塌,但当他回望颜怀舟一眼,立刻想起了另一桩事来,刚舒展开来的眉心一下子又拧紧了:“他的神念呢——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那医官心中暗道,您可算还能记得此事!面上却恭恭敬敬:“神君,神念一事,旁人哪有法子探得,只能等他自己醒来后方能明晓。”

钟凌一愣,复又苦笑道:“是我糊涂了。”

“阿凌!——阿凌你醒了么?!”

钟屠画风风火火地从门外闯了进来。他一大早就照例先来探望弟弟,刚巧行至他院子门口就迎面撞上了前去通知各处的小侍童们,立时加快脚步跑来看他。

如今见钟凌总算又好端端的站在那里,钟屠画一时不知道该先欣喜还是该先愤怒,冲过去便在他肩上狠狠擂了一拳,咬牙切齿道:“你——你可真行啊!”

钟凌本就有些头重脚轻,被他这一拳擂得几乎弓下了身子,钟屠画见状大惊失色,又连忙上来搀他,只听他低低咳道:“让兄长挂心了。”

“挂心?”钟屠画拉扯着钟凌坐下,面色哀怨道,“我岂止是挂心?!阿凌,你知不知道你惹出了多大的麻烦,现在不周山已经乱做一团了!”

他显然怕弟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全部对他讲了一遍。末了,还犹自气鼓鼓地瞪了一眼躺在塌上的颜怀舟,道:“——阿凌,你竟真能做得出来,为了一个颜挽风,里子面子都全不要了!”

钟凌自知这件事情他处理的极为欠妥,但他当时又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好在钟屠画也并没有打算在此时与他争论出个对错,只是急着问他:“你现在既然已经醒来,那魔界的圣主川泽怕是很快就要来找你要人了。你预备怎么做?”

果然钟凌想也不想,当即摇头道:“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将他带走的。”

钟屠画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垮下脸来:“阿凌,你莫要固执了。且不说颜挽风本来就是魔界之人,更何况他还牵连到了九世魔尊的身上,魔界要带他走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将他强留在不周山没有道理。”

钟凌道:“不管有没有道理,我都留定了。”他抬头望向钟屠画,罕见的带上了一丝恳求,“还请兄长不必劝我。”

钟屠画怒道:“你留他做什么?现在遍天下都在拿这件事来说嘴,我与父亲只应付这些风言风语就已经够焦头烂额了,你如此一意孤行,是真打算把我们钟家的脸全都给丢尽吗?”

他说话向来不过脑子,但他说的却又都是事实。钟凌无言以对,慢慢垂下眼睛道:“可是兄长,我——我没有办法。”

“只要他能安然无恙,等这件事情了了,我绝不会再同他扯上关系,也再不会让他为了我以身犯险,这样都不行吗?”

见钟屠画不答,他又低低重复了一遍:“这样都不行吗?”

望着弟弟神形憔悴的样子,钟屠画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一声长叹:“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颜挽风说不得已经被九世魔尊给夺舍了。仙门的人容不下他,魔界的人肯带他离去却是再好不过。阿凌,你强行将他留在身边,难道就不怕……”

钟凌打断了他,笃定道:“不会的。他答应过我,就绝不会食言。”

钟屠画觑着他的眼神,像是有些不忍,片刻后喟然:“你说这话,自己心中有没有底?又何必要自欺欺人呢。”

钟凌一窒,将眸光落在颜怀舟的身上,不再出声了。

紧接着,钟屠画目瞪口呆的看见弟弟苍白着脸召出了听澜剑,将它明晃晃的悬在床帐前方,自顾自盘腿坐于剑锋之下,开始吐息运转起灵力来。

——到了如今,除了自己,他竟是谁都不肯相信的。

约莫过去了小半个时辰,钟凌的脸色刚稍微有了些好转,便有人进门来向他执礼道:“清执神君,仙尊让您前往迎客峰议事。”

钟凌在灵力的罡风中汗透重衫,双目紧闭:“去回禀仙尊,我身体抱恙,怕是出不了门。有什么话,就请客人来这里跟我说罢。”

他这是打定了主意,不肯离开颜怀舟半步了。钟屠画面色复杂道:“你这又是何苦。”

钟凌不答。

…………

北斗仙尊与魔界圣主很快便到了。

川泽一进门,见钟凌端端正正的盘坐于床榻之前,先是愣了愣,随即笑道:“清执神君,你这是在做什么?”

钟凌听到脚步近了,这才隐去周身灵力,扬手将听澜剑收进掌心。只消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气色看起来比方才好上不少,人也仿佛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单刀直入道:“圣主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前来,可是要将在下的挚友带走?”

他竟称颜怀舟一声“挚友”。

川泽认真审视了他一番,慢悠悠道:“神君这是哪里的话。我魔界的魔尊,何德何能与神君成了挚友。”

钟凌道:“圣主只需告诉我,是还不是?”

川泽也不与他绕弯子,笑吟吟的:“那是自然。此前神君一直与他锁在一处,我魔界看在令尊的面子上才等到了现在,如今神君既然已经醒了,就还请行个方便吧。”

他说得十分客气,钟凌却毫不买帐:“恕难从命。”

川泽脸上的笑意收了回去,微微眯起了眼睛:“那我若是一定要将他带走呢?”

钟凌的回答简短而掷地有声:“绝无可能。”

“如此说来,清执神君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我魔界为敌了?”川泽的瞳孔猛地一缩,往前逼近几步,半露在宽袖外的指尖上也悄然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寒芒。

自从踏进房门便在冷眼旁观的北斗仙尊钟景明这时才森然开口:“圣主这是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对我的儿子出手吗?”

川泽早就对北斗仙尊出了名的护犊子有所耳闻,又对他手中的玄铁将军令颇有几分忌惮,闻言不着痕迹地将指尖缩回了袖中。但他周围的气压却明显的低下去不少,面色不善地盯着钟凌,一场无可避免的争斗眼看就一触即发。

钟景明情知今日必定不能善了,但他身为仙门之首,也不能如此放任钟凌胡闹。他对上儿子执拗的目光,肃声道:“阿凌,把剑放下。”

钟凌僵了片刻,将执剑的手负于身后,一字一顿道:“父亲,我一定要亲眼见着他醒来才能安心。”

钟屠画见状,紧跟着上来打圆场:“医官已经探过,这颜挽风很快就会苏醒,也没有必要非得急在一时片刻。”他朝钟凌使了个眼色,“等他醒了,是去是留总该他自己决断。他若肯跟圣主回去,我们不周山也不会强留,阿凌,你说呢?”

钟凌这次倒是没有拒绝,对川泽道:“圣主放心,只要待他醒来,我绝不会再强留于他。”

川泽几时被一个小辈这般连连顶撞,冷哼道:“我已然等了多日,如今没有工夫再等下去。神君若是坚持不肯放人,那便只好得罪了。”

他话音未落,宽大的袖袍骤然无风而动,暴涨数倍朝床上的颜怀舟卷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