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世魔尊占据了颜怀舟的躯壳,先是止不住地狂笑,紧接着睥视了一眼被困在结界中的钟凌,语调阴鹜道:“愚蠢。”
他的声音沙哑而晦涩,仿佛很久都没有说话了似的。云极几乎在瞬间便察觉到他周身的气势完全变了,并且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险。只是他想不通原因,也决计不肯就此退缩,不过顿了一瞬,苍白的双手中便“蓬”地爆发出更为强横的妖气,朝眼前的人倾覆来。
“一个小小的妖修,也敢在本座面前猖狂!”
九世魔尊冷哼一声,他反应极快,立即纵身至原地跃起,身体轻盈若廊上飞燕,凌空一脚正中云极的前胸。那强横的妖气竟在他足下被尽数穿透,云极也被他踹出了老远,险些砸上了附近的山壁,半晌才狼狈不堪地直起了身子。
他从未吃过这样的大亏,难以置信的握紧了拳头,兜帽之下的面容都几乎扭曲了起来。
妖修们万万没想到,原本没有任何悬念的事情却陡然生出了异变,眼看就要被眼前的这人以一己之力扭转局面。在这个当口,他们只想速战速决,立刻齐齐朝九世魔尊围攻过来,不肯再留一丝余地。
但九世魔尊倒真不愧是被誉为魔界千年以来第一战力的至强尊者,虽然最终只余下了这最后一缕神念不灭,出手的歹毒阴损却也不容小觑。那向来被仙门中人所为不耻的不世魔功在他手中已然臻至圆满之境,信手掂来的术法也是大开大阖。
钟凌看到他轻车熟路的自掌心召出了幽冥圣火,这道魔焰本就是九世魔尊以本命真元祭练而成,如今一朝感受到了旧主的气息,自然燃烧的更为肆意狂妄。任凭一众妖修与妖兽蜂拥而上,不仅没能伤得了他分毫,反而被他几进几出,杀了个七零八落。
云极见那么多人都拿不住他,且不消片刻便折损了不少忠心耿耿的下属,不由得大发雷霆,再顾不得许多了。他低喝一声,阴沉的灰袍在凛风中呼呼翻滚,袍角的刺绣忽明忽暗,终于发出了一声震动天地的咆哮。
大妖袍角的凶兽化形而出的时候,即使是曾所向披靡,纵横于天下的九世魔尊,也不禁收起了不以为意的轻狂。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整个人乎是僵在了那里,面孔狰狞道:“穷奇?!”
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钟凌不承认,他与颜怀舟先前的一番推测竟然成真了。果不其然,云极袍角的那些妖兽根本就是花道戍所说的那样,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被他随手绣上的装饰之物,而是真正留存于世的、活生生的上古凶兽!
梼杌与九婴又不尽相同,它虽然没有不死之身,但却是天地间的至邪之物。当初侥幸击杀九婴尚且要靠众人合力而为,其中的凶险异常,钟凌再清楚不过。更遑论颜怀舟此前便已经受了伤,只是他向来好强,一直瞒住不说,钟凌也不想戳破他罢了。
此时无人援手,纵然九世魔尊有通天之能,又怎么可能单单凭借着一己之力将穷奇制服?
九世魔尊如今占着颜怀舟的身体,若是连他也抵挡不住,那颜怀舟——
钟凌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恐慌摄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敢再往下深想,只能徒劳的一次又一次试图冲破结界,哪怕能为他牵制住穷奇片刻也好。可颜怀舟设下的这个结界名为“恪守不渝”,唯一的作用便是“防御”,在险境之中,非施行之人身死不可解。
这是颜怀舟在众多种类的结界当中,唯一修得还能称得上是不错的了。虽然看似简陋不堪,乍一眼望去简直如同小儿玩闹,实则却是牢固无比,加之钟凌的灵力此时的的确确已近枯竭,别说冲破结界为他援手了,甚至无力到,连控制住自己此时纷杂绝望的心绪都做不到。
山间草木尽折,乱石纷飞,他失态的怒吼也只能在结界里久久回荡。
——颜怀舟为了他,已将能做的事情都做尽了,而他,却什么都为颜怀舟做不了。
…………
凶兽穷奇一出现在此地,战局很快被彻底掉了个个儿,九世魔尊从方才的游刃有余变成了如今的勉力招架,但也仅仅只是招架而已。
穷奇作为战斗的主力,自有无数名妖修与它配合,在侧旁围追堵截。九世魔尊不见得次次都能闪避而过,便只剩下硬碰硬一条路可以走了。双方不断激战的当口,钟凌甚至能看到他的口鼻中都溢出了鲜血,猩红刺眼,直让他如同万箭攒心,恨不能以身相代。
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世魔尊的身法渐渐慢了下来。穷奇这种上古凶兽的灵智已经可以同人比肩,甚至比人还要更为狡猾,它便在这时瞅准了时机,一爪拍向猎物的后背。刹那间,创痕可怖,血肉模糊,带出了一串飚起的血花。钟凌甚至分不清楚,那令他心神俱碎的厉声嘶吼,到底是从九世魔尊口中所发出来的,还是从颜怀舟口中所发出来的。
九世魔尊从上辈子算起,就没被人追杀得如此狼狈过。他虽修的是魔功,但脚下所行的大道却也是倾尽天下,有我无敌。对他而言,可以败,但不能逃。
在九世魔尊看来,大不了便是神念彻底散去,更加不觉得颜怀舟这个得了他以真元祭练的幽冥圣火,还设计封印了他神魂的后辈小子死了有什么值得可惜,这下连躲也不肯再躲了,发了狠的与穷奇正面迎上,拼着玉石俱焚,也不肯再让它讨到半分好去。
简陋的结界边上,四溅的血雨纷飞,落在近在迟尺却无法触及的地方。
在这样的时刻,钟凌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无尽的动摇、胆怯与懊悔。
是的,懊悔。
这种无力的感觉,只让他仿佛回到了七年之前,回到了不周山的凌云金顶,回到了他将颤抖的手指藏于袖中的时候,回到了那日,他执拗的在雪中站成一棵雾凇。
四肢百骸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浑浑噩噩间,钟凌难以自抑的想起了当年。
他想起了一向从未曾斥责过他半句的父亲勃然大怒,想起了最为疼爱他的兄长看他喷出一口黑血后的悚然大惊,还有他第一次违背了师门的禁令,偷偷摸上诛魔道想再看颜怀舟最后一眼的万劫不复。
为着那天剧烈的争执,父亲让他禁足静心,罚了他日日抄经自省,但时至今日,当初的感受依然清晰的篆刻在他的心上。
不周山的云海生辉,殿宇庄严,他就站在铺满霜雪的道路尽头,盯着那古拙鎏金匾额之上的“正道”二字发怔。那两个字雄浑有力,神光永盛,每每潋潋流转,都足以刺得他眼睛生疼。
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在那些日子里,这句话他又何止抄过了千千万万遍,终于在他亲眼见到颜怀舟周身都缚着粗重的锁链、凄凄惨惨的被悬吊在伏魔阵中的时候,化作了满纸的荒唐。
人人都说他自小懂事,从来不曾行差踏错过半步,他也一直都做的很好。他知道自己本就应该应该懂礼数,知进退,明对错,辨是非,一心修行,除魔卫道。
他也曾自认清醒,他也曾奋力挣扎,他曾也尝试过不动妄念。
可那个人不是别人,是颜怀舟。
是飞扬桀骜却总是追在他屁股后面的少年,是恨得他让牙痒痒又逗他笑出声的小师弟,是他在生死关头也可以放心交托的后背。他总是肯把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弯成天边的月,故意拖长了声音跟他讲:阿凌,你笑一笑,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他永远都忘不了,在兄长怕他生出了心魔、偷偷告诉他进阵口令,放他去诛魔道的时候,颜怀舟已经连骂都骂不出声了的样子。伏魔阵里的万道剑气穿心而过一次,他便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痛得整个身子都蜷缩成虾米。
颜怀舟少时爱穿白衣,平日里最爱干净,鞋子沾上了半点灰尘都要跳脚,而当他在诛魔道里再望见他的时候,他连身上的衣衫都早已辩不清颜色了。
那一天,自己就躲在断崖的后头,也是像现在这般,死死盯住他的身影,直到再也稳不住身子跪坐在地上,无声的用双手盖住了脸。满手都是滚滚热泪——在自己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人生里,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
这世上谁都可以说颜怀舟不好,只有他没有资格。颜怀舟没有道理的敬他、爱他、护着他、相信他,无论在何种境遇之下,从来也不曾有半分亏欠于他。
一幕幕往事正与现实逐渐重合在了一起,钟凌捂住胸口,渐渐的听不到外界传来的所有声音了。
若是他在颜怀舟说要与他同行的时候能忍得下的那一刹的心动和渴望;若是他答应了颜怀舟一同离去,而不是不顾他的劝阻一意孤行;若是他没把颜怀舟拖下这趟浑水……他说不得此时正在哪处风景正好的地方快意逍遥。看落英满径,赏锦簇繁花,而不是在这满目狼藉的疮痍里血洒长空,为了他这个原本再无任何关系的人,将一条命都双手奉上。
是他错了。
本就没有任何可能,本就不该是他的,本就是痴心妄想。
——本就是,求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