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中出现第一缕天光的时候,钟凌已经做完了早课,正认真地擦拭听澜的剑锋。
他身后是自云崖间缓缓升起的朝阳。阳光映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愈发显得英俊焕然,如神祇临世,不沾染半分尘埃。颜怀舟托腮望他,只觉得他的阿凌,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让人看见美好。
神祇向他走来,锋芒藏于眉宇,神色温柔而坚定。
“我们走吧。”
山间的紫雾完全散去了,那笼罩了整座聚灵山的法阵甚至隔绝了风声,就连头顶的树枝也一动不动。
众人一刻未停,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山顶。
然而,主峰之上却一片空荡,根本就没有线索中所说的道观。他们不由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颜怀舟见花道戍正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毫不客气地用刀背敲了敲他的脑袋:“你道侣呢?”
花道戍摇摇头,神情不免有些沮丧:“不知道。”
钟凌心中还记挂着山顶的那个石洞,想再去查探一番,但他刚迈出步子,就踩在了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藤蔓上。
那藤蔓霎时间光华大盛,钟凌疾退几步,正要出言,山顶的景象已是骤然一变。
消失了的紫雾似乎在此时齐齐聚涌至山顶,将所有人挟裹其中。
钟凌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在混沌之中,有人猛地拉住了他的手。他本能地想要甩开,却听见是颜怀舟在叫他:“阿凌!”
钟凌心中一定,回应道:“我在这里。”
他并未抽出手,颜怀舟也并未放开,只是靠了过来,与他紧紧贴在一处。
好在这雾气来得快散的也快,最后一丝紫雾消失的时候,聚灵山顶已不再是空空旷旷。
——自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宏大的宫殿。
阆苑琼楼,高耸至云巅。
重檐之上篆刻着祥云万朵,似玉非玉;仙乐编钟声声空灵,隐约可以望见宫殿剔透的琉璃顶上栖着一头巨大的鸾凤,振翅昂首,羽间逶迤倾洒下一片银辉灿灿。
钟凌与颜怀舟同时勃然变色。
“玉鸾宫?!!!”
沈星驰也神情巨震道:“沧阳门?”
祝余与赵子易对视了一眼。
“我看到的是飞痕斋的藏书阁。”
“我是…渡生阁的水榭。”
钟凌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一一问过旁边的修士,的确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截然不同。
赵子易蹙眉道:“又是一个幻阵。它或许投射出的是我们心中的倒影,只是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古怪。”
颜怀舟对钟凌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祝余却伸手拦下了他:“你别去。念之对阵法的了解要更多些,这次我们先进。”
他此言确实很有道理,在场所有的人都不如赵子易精通阵法,由他先进去探探情况是最合适的。
钟凌略一沉吟:“这样也好,那你们一切小心,我们先在外面等着。”
赵子易点了点头,又放不下心来:“修宁,你也在这里等,我很快就出来。”
祝余朝他笑了笑:“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呢。我虽然帮不上别的忙,可要是遇上凶险,也能略为你挡上一挡。走吧。”
他们两个人一同踏进了那道门,却再也不见出来。
如此枯立许久,沈星驰第一个耐不下性子:“都已经到了这里,难道还要站在门前不进去么?你们要等便等,沈某就不奉陪了!”
说罢,他将吾皇剑握在手里,大步流星的踏入了幻阵之中。
如今聚灵秘宝或许就近在眼前,有他带头,不少修士都开始蠢蠢欲动,不消片刻便有好几拨人跟着陆续结伴同往。
钟凌又在殿前等了片刻,可这些进去的人都好似石沉大海,再未见一丝波澜。
天色暗了。
他终于迈出了一步:“走吧。”
脚下青石地砖的触感无比真实,这条路也在年少与旧梦中走过千百遍了。
颜怀舟站在钟凌的前方,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门的背后猛然刺来一道炫目的白光,直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他好像忽而坠入了一个旖丽的梦境。
这梦境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这是一场很沉、很好的梦。
恍惚中,眼前有一抹飞白坠落,颜怀舟下意识的伸手接了。
手心里是一枚莹白花瓣。
他抬起头,看见了那棵白花山碧桃。
风动树梢,花落满地。
颜怀舟屏息凝视了那棵树半晌,慢慢的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他才察觉到钟凌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他忍不住开口大喊:“阿凌!阿凌——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应他。
颜怀舟定了定神,绕过那棵枝繁锦簇的桃树,走向了树后的小木屋。
木屋里没有人,但却燃着檀香,桌上还放着读了一半的杂记。仿佛他只不过是刚刚溜出门去玩耍了片刻回来,又仿佛是午后钟凌困极没来得及收书便去休息。
这里是他和钟凌学艺时,在玉鸾宫住了十年的地方。
颜怀舟拿起了桌上那本杂记。翻开的那一页上,批注写的规规整整,一笔一捺铁画银钩,是钟凌熟悉的字迹,就连墨痕还尚未完全干透。
巨大的荒诞感自他心中蔓延开来,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声声剑鸣。
透过窗子,他看到白花山碧桃树下,有一道烈红的身影正在舞剑。
是钟凌。
他的头发还没有那么长,被一顶玉冠牢牢的束在头顶;个子也没有如今那么高,眉宇间甚至还多了几分稚嫩的神气。
听澜剑的剑柄上,挂着条琥珀色的剑穗。如果颜怀舟没有记错的话,这条剑穗是他随手在夜市上买来的,早就已经遗失在了无妄崖的崖底。
这是少年时的钟凌!
颜怀舟大惊之下,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阿凌?”
少年钟凌一眼望见他,立刻放下了手里的剑,恼怒道:“颜怀舟!你怎么又偷懒?”
他朝颜怀舟走来,乌发和肩膀都落上了雪白的桃花瓣:“你再这样,我可就真的不管你了!”
颜怀舟怔怔道:“你说什么?”
钟凌白了他一眼:“装,你还装!你知不知道,师尊都快被你气死了?”
他好像发现了哪里不对劲,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颜怀舟一番:“……你今天怎么穿了一身黑衣服,又在抽哪门子风?还不赶快去换了!”
颜怀舟整个人完完全全的呆住了。
钟凌见他不答话,本要再出言训斥,待看清了他的脸,又将原本的话收了回去,蹙眉道:“脸色怎么这样差。你是哪里不舒服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探颜怀舟的额头。
他的手心是温热的,贴在颜怀舟的额头上,让他几欲落下泪来。
钟凌见颜怀舟眼圈泛红,惊的直直倒退了半步,眼睛瞪得滚圆,不亚于看到了洪水猛兽。
“你、你怎么了?难道是中邪了不成!”
颜怀舟知道这里不过是个幻阵,可这幻阵未免太过于真实。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想着:钟凌呢?钟凌现在身在何处?
也遇到了…少年时的他吗?
眼前的钟凌从来没见到过颜怀舟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干脆转身向外跑去:“你等着,我去叫师尊来看看!”
颜怀舟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不用去…我没事。”
他顿了顿,见钟凌仍担忧的望着他,只得扯了个谎:“我今天不太舒服,休息一下就好。”
钟凌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一会儿就没事了,我…我先去房中换件衣服。”
他不敢再与钟凌对视,折身逃似的回了屋子,果然在衣柜中找到了他少时常穿的绫罗白衣。一件摞着一件,被钟凌叠的整整齐齐。
颜怀舟急于弄清楚这幻阵的别处是什么景象,换了衣服出来,见钟凌仍在门前站着,便对他道:“阿凌,我有事要问师尊,先出去一趟。”
钟凌不疑有他,满心以为颜怀舟是遇到了什么大事,要找师尊解惑,立即满口应允:“那你快去吧。”
颜怀舟出了小院的门,一路向东而去。
穿过亭台楼阁与重重回廊,踏过脚下流水潺潺的小石桥,眼前的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玉鸾宫别无二致。
他甚至在道路上遇到了常与他打架的宫中弟子,对他怒目直视的承训堂长老,还有在七年前仙魔大战中早已死去的美丽师姐。
清心苑近在眼前。
他走了进去。
一个人影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即使早就有了这种猜想,颜怀舟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
“…师尊。”
那个高大的男子缓缓转过头来。
满头银发垂落在他的鸦青色轻袍上。剑眉凤目,不怒自威,颜怀舟以前觉得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只有嫌恶与冷意,可现在他却在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深藏于眼底的疼惜。
惊云剑圣墨舒河。
这个一直只喜欢钟凌,从来都看不上他,说他“天赋异禀,道心不正”的师尊。
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他成为天下大祸,便替他在仙魔大战中挡下了那惊世一击,自此陨落消散于天地间的师尊。
他缓缓跪了下来:“弟子——请师尊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