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番外

葭苇萧萧,乌金转西,九转回肠的游廊摆曳着明珠的绿裙,若那无根野草,人世飘摇。

玉楼楯栏,骙瞿而行,侍鹃紧随其后,缕述綦详,“那婆子在大门外就吵嚷着要见奶奶,小厮不让进,她便坐在地上撒泼打滚,非说是奶奶的亲娘。管家去盘问了几句,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不敢深拦,就让她到厅上等?着。不想青莲姐正巧路过,听说了这档子事儿,就同她吵了起来,那婆子忒不要脸,吵不过青莲姐,就一下坐在地上哭,说奶奶不孝无德,还要将亲娘赶出门去……”

略有急躁的声音倏然戛然而止,原是明珠顿步旋身,叠着柳眉,“这就怪了,我们到了扬州这些年,从没听说我的什么亲爹亲娘的找上门来,怎么今儿忽然蹿出这么‘亲娘’来?莫不是什么市井泼妇,听见我没娘,上门来讹银子的?”

“是与不是奶奶去见见就晓得了,”侍鹃将下巴朝游廊尽头的一处屋舍努一努,“人现就在厅上呢,八成还在哭天抹泪的。”

明珠随她的眼旋身望去,只见千回百转的一条廊似乎没有尽头,她蓦然有些心虚,怕是假,亦怕是真。

入了厅上,只见一枯瘦的背影正盘坐在扶手椅上,半个身子俯在案上,一个胳膊肘起起落落似乎在吃什么东西。正坐后头的高案上熏着浓浓的檀香,明珠却仍旧由这浓得熏人的香味儿里嗅着了一丝恶臭,她掣了臂弯上的披帛,跄济上前。

那妇人只顾着吃东西,没听见脚步声,还是秦管家行至她旁边喊了一声儿,“嗳、大娘,你?不是要见我们奶奶?”

闻听此节,那妇人方搁下了汤匙,抬眉而起,一张蜡黄的面上颧骨高耸,眼睛眍得似两个无底的黑洞,直勾勾地瞅着明珠。明珠微锁的眉眼同样往她身上瞧,只觉高低错落的脸腮有一些熟悉,像极了她走过的坎坷半生?。

途径这漫长的半生?里,明珠以为她已经将她忘了,可遗憾的是,她仍旧一眼就认出了她,旧梦迷离的过去随之扑朔而来,使明珠恍然觉得有?一股锥心的疼痛由下涌入,袭击了她原本满心的幸福。

她还未说话儿,那妇人抢先挨近了开?口,“明珠?是我的明珠吧?我的乖女儿?你?瞧瞧、你?们瞧瞧,”妇人朝众丫鬟睃巡一眼,眼中抑着零星泪花儿,“都长这样大了,出、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比那些管家小姐还气派。我的心肝宝贝儿,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你娘啊、我是你娘啊……”

及此,那双黑漆漆的眼滚出泪来,犹有泣不成声之势。明珠瞪着涩涩的眼,胸口起伏不定,嗓音却见少有?的冷漠,“这位大娘,怎么动不动就攀亲戚?我打小就没了娘,这会子怎么忽然就钻出个娘来?大娘别是认错了吧?”

她自端起盏闲饮,垂下的睫毛滗掉了妇人的眼泪。妇人将她呆瞧一瞬,方拉回神来捏着麻袖揩一把面上的水渍,“怎么会认错呢?还是上上月,我在平康街上撞见的你?,你?坐着马车,才撩开帘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凭你长得多大年纪,我身上掉下的肉,我难道还会认错?你?不晓得我打听了多久才打听出来你就是宋家的奶奶,你?们的粮油铺子,好几家我都去过呢,只可惜你?由京城过来这几年,咱们母女才刚碰见。”

空翠无云,蝉疏阳艳,沉默的一刻里香尘浮三千,那妇人一错步子,复加了满室的灰,“好女儿,我晓得你?是在怨我,可即便是有天大的过不去,也?不该不认娘啊。你?放心,我来找你,也?不是要你?三万五万的银子,不图你什么,就是、就是……”

及此,泪复簌而下,声音与屋外一棵立得老高的红杉树比叶齐鸣,“就是我这些年,总是记挂着你?,如?今晓得了你?的下落,就想着来看看你?。你?走没两年,你?爹身子骨就不大好,常病着,我一个人拉扯着你?弟弟,原是想去找你的,可你弟弟还小,我一时脱不开?身,这一耽误,就耽误到了如?今。好在老天爷开眼,叫咱们又在这里遇见,瞧见你?长得这样大,这样出挑,还嫁到这样好的一户人家,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盈盈泪语漫向明珠耳边,牵惹前尘聚散,旧愁无限。她依然是沉默的,说不上的陌生?感里带着一缕怨恨,恨她泪眼潸潸却心似磐石。但她从前诸多的问题疑虑如?今已不想再寻答案,全只当烟云一场,梦魂仿佛已安,故此始终沉默着不搭话儿,理?一理?裙面,拂一拂松鬓。

举手投足宛若闲云野鹤,怡宁的贵气震撼着妇人百转愁肠的哀绪。妇人见她誓不开?口心软的模样,失望之余,复笑,“明珠丫头,娘晓得你?心里恨我、恨你爹,可那都是多少年的旧事了。如?今你?爹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想叫你回去瞧瞧他,见上一面,也?算无憾不是?再有?你?弟弟,也?记挂着你?,他同你?总没有?仇吧?我听说你?生?了个女儿,今儿来,就是想接你?同外孙女儿回家去一趟,叫你弟弟弟媳他们瞧见你?如?今过得好,也?好放心。不知姑爷几时回来?等?他回来了,咱们一道去!”

明珠只不言语,由髻上拔下一根细簪挑着指甲,歪着脸不瞧她,状若安然,一双手却有些微颤抖。

妇人只得尴尬朝侍鹃剔一眼,涕泗横错的面颊迸出个客气的笑来,“好姑娘,你?瞧我这女儿,大概是还记恨我这个做娘的呢。她既不说话儿,我就只好求求姑娘,你?们跟着伺候,想必是知道内情的,我也?不为自个儿开脱,只求姑娘去园子里将我那外孙女儿抱来让我瞧瞧。”

阳光将她的脸渡得更黄,上头爬满细细的皱纹,像一片干涸的梦田。侍鹃处在中间,窥一眼明珠,由她的沉默中明白了这妇人的确就是她的母亲,却未敢擅作主张,只周到地笑一笑,“大娘,不是我不去叫,我们小姐这会子正睡午觉呢,一时半会儿且醒不来,总不好叫她一个小娃娃上来听些不明不白的话儿吧?”

妇人乜呆呆的眼一转,巴巴瞅着明珠。明珠拈着芙蓉花的绣绢蘸一蘸腮,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眉来,“你?走吧,我没有娘,我娘早就死了。”

她的眼眶分明有着摇摇欲坠的泪星,却迟迟不肯落,妇人的泪反似江南的烟雨霪霪,“我晓得你?恨我,我晓得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可你长大了,也?做了娘,想必也?清楚当娘的难处。出了那档子事儿,我也?没法子,你?以为我不心疼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会不心疼你?!可我有?什么法子?我当时不过是想,你?在家也?是遭你爹的打骂,等?他伤好了下地,岂会有?你?的活头?”

那副枯骨一滑,便软坐在地,“不然你叫我怎么办?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过就是这样想的,这才将你?卖了人。你?恨我便罢了,我走便是,只是好歹叫我见见我孙女儿一面!叫我见见她,见见姑爷,见到你阖家美满,有?儿有女有人疼,我也?就放心了,从此不再来就是。”

金风倏动,刮下了明珠冷清清的一滴泪,睨着眼下妇人,恍然心一软,就要开?口将心头的恚怨、长恨,以及一辈子的思念倾倒出来。

却陡见青莲同金夫人摆着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夺门而入,满目不屑。金夫人尤甚,那双眼将地上的妇人瞥一眼,自行捡了侧首一根玫瑰倚座下,“我恍惚听见有?人要吵我儿媳妇儿午睡?什么天大的事儿呀要叫一个小女娃子来听?你?们‘真假母女’的事儿你们两个自己掰扯好了,做什么要见我儿媳妇儿?她小小的年纪,从来就没有外祖母,突然冒出来个外祖母,反倒惊着她。”

妇人挂着泪珠惊愕,明珠却会其意,分明是青莲怕自己心软去找的帮手。她亦不好多言,拈着帕子搵干泪,朝金夫人撇嘴,“你?怎么来了?吃过饭没有??”

金夫人梳着堕马髻,簪一朵木芙蓉,眉心绘了水仙花钿,葳蕤姽婳,端丽雍容。只是面色有些冷,斜剔明珠一眼,“你?问的什么饭?午饭还是晚饭?这个点儿,我上哪里吃饭去,真是多此一问。”

这一斗嘴,按着往常,就是又要好了,青莲却无心观她二人窝里横,只冷睨着那妇人,“大娘,你?又哭上了啊?你?哪来这样多的眼泪?快别哭了,还当是我们欺负你?呢。你?方才吵着要见明珠,如?今见也?见了,也?该走了不是?还赖在地上做什么?”

众芳瞧笑话儿似的瞧着她,叫她心里难堪又尴尬,撑起身来拍拍裙面,万般难舍千般不忍地瞧着明珠,“既然你不肯认我,那我就走。明珠,我的好女儿,娘现住在平康街抱云巷,原先家里的房子叫有年暴雨给冲垮了,现在抱云巷租赁别人家的屋子,你?得了空,或是想通了,就到那里去找娘,你?弟弟时常念叨你呢,你?只当是去见他吧,你?们姐弟俩,总没有?仇啊。门口有棵柿子树的那家就是,娘走了,你?记得,千万来。”

言讫,她旋裙辞去,明珠的心猛地就随她的步子揪起,一霎拔座起来,满腹欲言又止的心酸。青莲忙上前去将她制住,只待管家领着人走远了,方揿她往椅上坐下,“我就晓得你?要心软,这才去叫了金夫人过来,要不是我们来得及时,你?是不是就要喊她娘了啊?”

银光斑驳的泪坠在明珠裙面,她垂着头,嗓音抽抽搭搭的,“我没有、我就是、我就是……”

说不清的酸涩堵了她的胸口,有?些语无伦次地喁喁切切。终归到底,她只是想叫妇人多站一站,瞧瞧她的被时光摧枯拉朽的容颜。

“你?就是嘴硬!”金夫人仍在座上安然稳坐,端起白釉盏悠悠闲闲地抿一口冰萃茶,“叫她几句话儿就哄得心软了,还死不承认。哼,这样儿的人你我见得多了,不过是撞见你?穿得光鲜亮丽,便去探听你的境况,闻听你家万贯家财,便上门说几句好听的,哄你?几千几万的银子使。你?平日里这样伶俐的一个人,怎么犯起蠢来?合该拿出你那日同我打架的架势,啐她脸上才是啊!”

时隔半晌,明珠才将脸抬起来,惨烈浓郁的一个笑,“她忽然蹿出来,我就忘了嘛。”

任谁都瞧得出来,她不过是在撒谎,那些眼泪早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可她仍旧是说不出口她还心有?余念,只好强撑着骗他人,骗自己。

浓烈的阳光照着归途,曲折的紫薇花间,明珠的泪落了又干,干了又落,一条帕子湿了半条。侍鹃远远在后跟着,凝望着她一片柳条一样的倩影,伶仃飘絮。行至一棵洋槐下,倏见她趔趄两步,扶住树干蹲下去,放声痛哭。一路惨绿愁红使侍鹃湿了眼,她止住脚步,远望着这人世的遗孤。

无论前路眼前有?多幸福,明珠从不曾忘记过她的过去,那是她想忘记、却来不及忘的来处。她明白,所有?人都会说不值当、或是劝她置之不理?,可百转千回,即便她由经年累月的困苦中走到百岁无忧,她也依然忘不了她的母亲,她凹陷枯竭的面颊是她的噩梦,也?是她的星辰。

很久以后,一海的眼泪的洗净了她丛脞的思绪,她仰头望一眼密叶的罅隙里滗下的阳光,倏然醍醐灌顶。她总是有如?此慧根,虽然仍旧参悟不透爱恨,但她参悟了自己——实?在不该因为爱一个人而感到羞耻,难道“爱”不是如春花秋月一样美丽吗?刚刚好,她的爱,亦如晨曦与夕阳那样光明坦荡。

她含笑站起来,正觉有?些头晕目眩,不想宋知濯由哪里蹿出来,一把将她抱起,咧开了皓白的一排牙垂眸望着她直笑,“是不是头晕?蹲得久了,就不要这样儿猛地站起来。”

明珠在他怀内,带泪飞花地瞪着他,“你?是不是在后头瞧我哭了好半天了?”

他亦是坦诚地,抱着她且行且笑,“是,瞧你在这里哭来着,问了侍鹃才晓得怎么回事儿,且让你自个哭一会儿。哭过了,这会子心头好受了吗?”

“没觉着多好受。”明珠捏着湿透的一条帕子抬起手去蹭他额角亮锃锃的浮汗。

他们走过了爬满飘香藤的垂花门,踏碎了满地落雪扬霜的花瓣。宋知濯勾着她的腿弯与手臂,将她轻轻颠一颠,“小尼姑,你?怎么天儿一热就瘦?赶上中秋了,你?赶紧多吃些,不然天凉了,可怎么御寒?”

“冬天我自然就能长些肉的。”

宋知濯一直轻松地笑着,直到将她稳稳放在床上,方带着一丝郑重执起她的手,“你?娘,你?想见就去见她吧,见过了也?不用日思夜想了,我陪你去。你?花了这么多年都没忘记她,就不用强迫自己了,咱们去见一见,无论她是真是假,都不用怕。”

明珠泪眼一挑,扑在他怀里,趁机在他胸口蹭干了水渍,“你?不怕她是讹咱们的银子啊?”

扑入帐的阳光擦过了她的肩,宋知濯望见飞尘似蝶,翩跹而舞。他愉悦地笑一笑,将她推开?一寸,吻上她的唇,“几个银子而已,你?想叫她讹就让她讹去,你?不想叫她讹,她也讹不着,你?这么聪明,什么不知道?”

她仰着哭红的眼,呼扇呼扇的长睫滤去了烦心愁绪,“忘了告诉你?,殷玉堂走了。”

流金成昼,密叶成幄,宋知濯拥着她,轻拂她的云鬟,答非所问地说起一些琐碎的事儿,“眼看中秋,咱们商号里好些大户我都派人送了礼过去,想必他们也是要回礼的,这两日你又该忙起来了。家里头的事儿就叫管家与你?青莲姐姐张罗吧,你?就应付应付那些商贾太太官眷奶奶们就成,别太操劳自个儿。”

明珠由他怀内抬起眼,望见他硬朗的下颌线,蒙着一层极淡的靑。她伸出几个指端去抚一抚,有?些扎人的触感,“我晓得,你?也?别太辛苦了,那些请你吃席的老爷员外的,随便对付对付就成了,铺子里什么时候关门?”

“就这两天,各掌柜交了账就关门。我正好要同你?说一声儿,各掌柜我放了赏银五十两,上千号的伙计放银三十两,账房拟了票子,估摸着明儿就来请你?的牌子去支这几千银子,你?可别心疼。”

“你?也?太把我看得财迷些了,”明珠搡他一把,端坐起来,“他们一年到头操劳,逢年过节发放赏银是应当的嘛,我才不会为了这千把银子心疼呢。还有?宅子里头的这些人,也?要发些节费银子,侍鹃几个亲人都在京,便罢了,咱们本地的这些丫鬟小厮们,阖家不在咱们园子里头的,还该让他们轮着班儿回去探个亲,虽说了卖到咱们家来了,可终归也?该父母兄弟团圆才是……”

宋知濯盯着她红馥馥的唇舌翕合着,便由干涩的嗓子眼儿里涌出些不安分的躁动。趁她说话儿间已拔座起身去将几扇槛窗阖拢,放下了卧房的帘子,旋身回来又解纱帐。瞧得明珠一愣,警惕地瞪他,“你?关窗户做什么?这说正经事儿呢。”

他理?好一片帐幄,挑着眉尾勾着唇,“正经事儿说完了,咱们说点儿不正经的。”

明珠缩到床上,扯过锦被将自个儿浑身罩得一丝不透,挑衅地抬了下巴,“你?别过来,大白天的,我可喊了啊。”

他高大的身躯立在账内,隔断了一片阳光,斜长的影扑在床上,罩住了明珠整副荏弱的肌骨,“你?喊吧,我倒要瞧瞧,谁敢进来救你??”

“宋知濯,你?是不是疯了?你?大白天的上瘾了是吧?”

“还真叫你说准了,就是上瘾了。”

瞪眼的功夫,他的手卷入墨绿的锦被,去抓她鱼儿一样滑腻腻的脚。触及的一刻,犹似鱼水相逢的波纹荡开了明珠的全身,她滚烫的心包裹在雪作的肌肤里,一霎被烧得由脖子根儿往上泛了红。

金风帐暖,绿娇红姹,宋知濯永觉她是一颗晚熟的蜜桃,青春里红得正好。点点嫣然粉旭如撒在他坚硬骨头上的胭脂,亦如缠绕着霜剑的一片红烟罗,是柔软却坚韧的一条水渠。他从来爱她,即使是在争吵与分离,人间或地狱,她是苍天赠予的一场黄花,撒满了他孤苦的漫漫路途。

他不知要怎么感激上苍的怜悯与眷顾,只好凭着低等的本能,滚入这红颜漩涡,去厮杀、去侵占,像在风卷黄沙的战场一样去不顾一切地拼命。耳畔凄凄的呜鸣如崔征的鼙鼓,唯一不同是,他此刻的战场在帐中、在长案,在妆台、在满地软锦滑绸的温柔里。对这一位终生?的盟友与对手,他在刺杀她,或者?,只是暴露一切霸道凶悍去爱她。

暖房深处,他在她耳边,喷出滚烫的心绪,“我爱你,尽管我低劣而自私,但我愿意为你,尽量宽怀伟大。”

风长情浓好时节,落尽红花。

又一年,月玦将成圆,薄衾小凉天,两杆斜影,截断日艳。明珠与宋知濯立在车前,看着三两小厮装点各色锦盒缎匹。

青莲在几节石磴之上,朝明珠招招手,“你?实?在要去,我也?不拦你,只是别犯傻,那里终归不是你的家。”

碧空渐黄,映着明珠温暖的笑,“姐姐放心,她是不是好心不要紧,就算是我同自个儿做个了断吧。姐姐且看着点儿宝月儿,别叫她去点炮仗,我们送了东西就回来,没多一会儿,也?不在那边吃饭的。”

“好,你?小心些,”青莲冲他们登舆的身影摇摇袖,扯长了嗓音,“早些回来,夜里金家夫妇要来咱们家一齐听戏的。”

“嗳,我记着呢!”

宝马香车滚过了迢迢街市,到了平康街抱云巷时,月已中霄。逼仄的一条长巷马车进不去,宋知濯便打了灯笼与明珠先入了巷中寻那颗柿子树。

他们相握的手藏在袖中,借着月辉与绢丝灯,明珠瞧见了宋知濯晦暗的面色,便挨近了撞一撞他的肩,“你?要是见着了我爹,会说些什么?”

宋知濯倏然顿住,拨开她鬓角的一缕碎发,“我没什么好说的,更不可能同他周到寒暄,也?不可能叫他‘岳父’。我只想要他一条贱命,但你?不想要,那就算了。”

“你?放心,”明珠扬着脸笑,温热了寂寞的长巷,“我也?不会叫他爹,我就是来看看娘和弟弟。你?也?别气,那天听我娘说,他好像身子骨不太好,拖拖拉拉也?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犯不着你?动手。”

闻听此节,他面色稍缓和一些,“便宜他了。”

再行百步,只见一棵丈高的树影,宋知濯举高了灯笼一照,光秃秃的树枝上结了许多红彤彤的柿子,在月光下诡异地摇晃着,投下稀疏的影到树下的蓬门荜户。

这是一堵残颓的院墙,砖瓦破损,门户漏风,由饱经沧桑的门缝里透出来些许烛光。以及一个男人粗粝的嗓音,“娘,今儿都中秋了,也?没见那丫头来,别是您的法子不中用吧?”

骤然,明珠预备敲门的手顿住,垂下来与宋知濯对望一眼。紧听着里头又传出三两孩童喳喳的嬉闹声,伴着另一个女人讥讽的笑声,“能中用还真是有鬼了,人家如?今是阔太太奶奶,还能想着咱们?”

另一个明珠所熟悉的声音复起,如?一把尖利的匕首,“我的儿,你?放心,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可这丫头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不知道她?她那个人,打小就心软,小时候你?同她吵多少嘴,她还不是什么好吃的都紧着给你??”

“那您还不如?直接就去她家里要银子呢,这样儿拐弯抹角的,没准儿人真只当您是冲着认亲去的,真就一两银子不给您。”

“说你蠢你还真不机灵,比你?姐姐差远了!你?懂什么?那丫头,打小就是吃软不吃硬,我要真开?口要银子,她能给我才有?鬼了!即便给了,也?不是个长法,三千五千也?总有花尽的时候吧?我想着,先哄得她心软了,认下了咱们,骨肉血亲的,姑爷总不会放着咱们不管,到时候姑爷或是让你?到商号里做个大掌柜、或是给你?本钱,替你操持个买卖,这方是长久之计。”

“可我听说,那宋家的商号不要不识字儿的人,还听说那‘姐夫’面软心硬,商号里头从来不用什么亲眷之类的人。”

“那是他没有什么亲眷,我都打听过了,人都只道他不是本地人,原先带着你?姐姐落到了扬州,身边除了几个下人,概无亲友。想必是父母不在了,家中也?无兄弟姊妹,独他一个,这才能抛家舍业的到了这里。正好儿,等?认下你?这个弟弟,你?就是现成的亲戚,不帮扶你帮扶谁?”

旋即几声刻薄的笑将明珠复卷入幼年千疮百孔的日子,那些寒刀霜剑一霎袭击了她的强悍的心脏,使她的善与爱再度被一场风暴洗礼。

她抬起泪眼,望着那一轮明月、与没有?边际的星辰,也?望见宋知濯晴朗的眉眼,对他笑一笑,“咱们走吧。”

宋知濯挑高一侧的眉,提着灯笼照亮她妆额红浅的脸,“不进去了?”

她笑着,泪似明珠,坦白地闪烁在黑夜,“不进去了。”

“那车上的银子呢?”

“……不给了,那是咱们家的钱。”

夜,风露泣诉,她的背影没如?长巷,宋知濯摇望一瞬,提着灯笼追上,去牵她藏在纱袖中的手。深深的巷几如?深深的夜那样没有?尽头,但爱与恨终有?归期,这一霎,她的爱和恨就在眼泪中彻底释然了。

检算人间,愁相聚,哀离别,皓月难长圆。好在他们相扣的手,如?同他们交缠的一生?,而悠缓的步调,始终在提起与放下中领悟着人世悲欢。他们彼此都曾走过了半生?庞大的版图,在踅来转去的孤独荒野里寻找属于自己的一份爱。

何其有幸,在脚步不可丈量的荆途里、在千古空寂的山河中,他们相逢。

————全文完————

爱虽不完美,却仍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宋知书与楚含丹没有番外,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过去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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