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众骗

这话儿实在是哄鬼,但凡没瞎眼的稍一忖度便知真假,可偏偏娇容已是走投无路。

起初,不过是伤口有些发痒,她心急难耐,日日捧着那面镜子在手,只见边缘有些淤血。问许大夫,他只说:“姑娘伤口凝结,原先堵在里头的血结在里头,自然是有些发黑,过些时日自家就会散的,倒不必忧心。”

谁曾想,心内烹油似的一日挨过一日,却仿佛还是不见好,又觉得骨头缝偶时有些抽着疼,恰逢青莲来送珍珠膏子,她逮着人问,青莲却道:“时下虽是炎夏,夜里却还是有些凉的?,你夜里不好生盖被子,骨头着了凉才疼的。又或是你自个儿疑心,不过是被剪子划伤,哪里还能疼到骨头上去?平日咱们做针线划条口子不是常有的?事儿?你宽心养着吧,啊,不多?时便能好的?。”

她便只好再等,一面吃着许大夫开的?药,一面匀着青莲制的珍珠膏,如此复过半月,骨头缝里的?疼愈发明显,发作起来便似百十来根针使着力往缝隙里扎一般,嘴角也像有歪斜,有时禁不住唾液就淌出个零星半点。可这还不是最痛的?,那最痛之?处莫过于一张艳丽卓绝的?脸日渐腐败,如一块夏日里吃不完的?猪肉,泛着腥臭、溃出浓水、或许不多?时,还会蠕动蛆虫!

这些日子,她也打发小丫头子去给宋知书报过信儿,可那个冤家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偶时她想,不来也罢,免得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可捺不住心头念想结郁、相思成?灾,憋不住前些日子换了一身儿衣裙笼一片海棠色暗花纱帕子遮面,乜乜些些莫到宋知书院儿里去。

不巧,适逢宋知书与楚含丹那两日闹起来,他心头不痛快,便躲到外头秦楼楚馆去寻欢作乐。娇容寻了个空,正要走,不想被小莲池边上喂鱼的楚含丹瞧见,便喊她一声儿,“娇容!你来找二少爷的?”

“嗳,”她本不欲与这位娴雅妍丽的二奶奶此刻碰面,于礼却不得退步抽身,只好面罩轻纱,款款过去福身,“二奶奶安,我是来找少爷问点事儿。”

‘问事儿’不过是给大家存体面,彼此其实心知肚明。楚含丹懒懒一笑,将鱼食慵慵搁到太湖石上头,曳着回纹绮百迭裙朝她贴近两步,头上两只并头孔雀毛攒的?椭搔头被太阳照得炙烫,她错眼细看?她轻纱后头半遮的面,“你这伤,我听说是上回慧芳给弄的??你也别气了,荃妈妈已经罚过她了,又让她闭门思过好些日子,也该是替你出了气。只是,二少爷没去瞧你?怎么反倒还要你找过来?”

她自含笑酬酢,实则明知故问,见她面纱也掩不住的命败之?相便生出落井下石之心。这颗“石子”也的?确实打实的?在娇容心头震动,她只想,原来他知道……,却迟迟不来探望!

眼底有万丈高的?海啸扑过来,汇成?一股股暗涌,纵横在娇容脸上,融进伤口,又撕裂似的疼起来,她在轻纱底下咬唇,行?礼告退,“既然二少爷不在,我改天再来问就是,二奶奶,我先回去了。”说罢不待人答便退步而去,款曲腰身,不过残败之秋。

楚含丹眼中似楔一根绣钉,含笑自后头冷冷看着,幸灾乐祸之心以对花开花败,霎时觉得心里头有仇者快。身后有贴身丫鬟捧来一把芭蕉叶型的?流萤纨扇,也够着脑袋跟着她遥望那一阙背影,“小姐,我仿佛听一帮小丫头子说,娇容这脸恐怕是不能好了,不知道咱们姑爷看了,还会不会爱她?”

“管他爱不爱呢,”她接过纨扇,轻轻摇起来,只闻扑鼻暗香,神?清舒爽,“没了这个,他还有那个,这天下到处是女人,是他用不尽的。夜合,把那鱼食给我拿来。”

骤然起风,吹得她月裙迷醉,夜合观之?闲散之态,也有些懵懂起来,从太湖石上端了那只芙蓉色汝窑碗递过去,“那小姐当初干嘛还费这个唇舌呢?随她去不就得了?不过三?朝五夕的?姑爷就将她忘了。”

“我哪里是为宋知书?”楚含丹捏起点点鱼食,歪着腰朝池里挥洒,霎时便有十?来条红艳艳的鲤鱼簇过来抢夺,见状,她脸上荡起一抹比这锦鲤颜色还明艳的笑,再撒几颗,“说是为他,也不为他,我只是见不惯,你说我过得这样,她们凭什么却可以每日每日放肆的?笑?那日太阳底下一见她,我就没缘由的恨,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小池水绿风炙暖,吹皱这些道不明的情绪堆叠心头,找不到出口,似乎只有摆弄几条人命才得缓解。夜合自小跟着伺候她,自然最了解她的?脾性,亦不多?劝,只想宽她忧烦之思,“怪只怪咱们姑爷心太贪,哪个山头的?果子都想去采下来,要我说,那慧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将她一并打发了才好。”

楚含丹将碗递回去,执了纨扇轻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她大小也算有半个名分的?人,咱们不好出面摆布的?事儿,倒还只有让她去,且随她去吧。”

二人立在太阳底下闲话儿,只当是晒晒浮尘,轻一身干净。可这阳光有限,除不尽那腥臭腐秽,尤其是娇容那张脸,越在日头底下,越显得面目可憎。

她这头抱恨而归,扑倒在软滑缎被上,淅淅沥沥哭起来,那哭声先是克制隐忍,生怕被旁人听去了笑话,后渐渐止不住嚎啕起来。楔了门窗,只有一束束光影扑朔烟尘,她独在里头,外头却是零星闪过的?人影和嬉闹之声。

这屋子霎变成一座肮脏阴晦的监狱,里头关着凌迟重型的?死囚,脸上的?疼往骨头缝里钻,与里头的疼汇合,每日一刀片下半块皮肉,只等她活活疼死过去,无人问津。

渐渐的?,娇容便落下这个病根儿,每日见着人就要问问“你瞧我脸上的?伤可要好了没有?”

人人都复她“快好了,快好了……”

她偶有清醒时只不信,这不,便寻到了明珠这里来。不料明珠只是春风任花落,半点不堪怜,说那一筐利喙赡辞来哄她。

再执小镜,里头是一张乜呆呆不甚清醒的?脸,迷茫重复喁囔,“真?的?快好了?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呢?”二人立在转角阴处,背光就阴,明珠脸上半明半昧一抹浅笑,心里头却有锣鼓震天。她懂得,她的话儿就要将一位韶华大好、风华正茂的?女子诱拐进穷巷,但她仍旧执起那双曾推宋知濯跌入深渊的?手,摆一桌肴馔,“娇容姐姐只回去等着,按时按方吃药,再有青莲姐姐制的珍珠膏,保管能好,美貌必甚从前!我这里自会早晚替你祈福,你尽管放心。”

一番话哄得那娇容痴呆呆含笑出去,她自旋踵踅回去,收拾好碗筷,将宋知濯再推到窗前。

窗外不过乱红飞花、翠鸣遏云,却难抵明珠心内暗沉沉压下来的罪恶感,然而这罪恶感却不似从前,只不过薄浅,当中还有暗暗舒一口气的?轻松。想来人做坏事儿也是日积月累的,日行一坏,最终行?成?经年恶鬼。

作者有话要说:一朵黑花魁之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