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羲是个听劝的人,过了两天便同苏云乔说带她去白马寺游玩。
白马寺是洛都名寺,也是天下历史悠久、最负盛名的古寺。寺中除了佛像石碑这些景观,风光也甚是绚丽。春日牡丹满园花团锦簇,秋日银杏落叶纷纷满地金黄。
苏云乔虽不懂佛法也不信教,对这景观还是有兴味的,李长羲这样一说她就欣然答应下来,心里暗暗琢磨出行时穿什么衣裳簪什么首饰。
李长羲亲眼看着她眉梢添喜色,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鲜活了许多,不像前些天那样恪守礼节、谨小慎微,可见是真心欢喜。
杜五福还真了解女人的心思。
待到出行当日,苏云乔在白檀的建议之下穿了身圆领袍,她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忐忑走出去叫李长羲来看。
“殿下,我这样穿合适吗?”
李长羲目光落在她身上,迟滞片刻。她身形娇小,穿着男装圆领袍显得十分俏皮。
“怎么想起穿男装了?”
“白檀说洛都女子出游都这么穿,我从前在江陵从未试过这样装扮,觉着新奇就想试一试。”
苏云乔心里其实没底,从前在外地也有少数女子效仿京中风尚穿男装,苏承宗就对此风气颇有微词,认为这等风气败坏礼教不成体统。如若李长羲也不喜欢这种着装,她就只能回去换一身裙衫了。
“你太瘦了。”
李长羲很认真地审视一番,品评道:“若是再圆润一些,穿着这身衣服出去,不知要让多少闺阁少女钟情怀春。”
这话分明没有任何溢美之词,苏云乔却从中听出了极为隐晦的夸赞意味,耳根发热,面浮绯红,小声道:“我已经比出嫁前圆一些了。”
“好像是圆了些。”李长羲围着她转了一圈,“苏家的厨子是不是厨艺不精?怎么把你饿成那弱不禁风的样子。”
闻言,苏云乔眼神晦暗了几分。
她在苏宅过的日子同婢女没什么区别,送到她院里的膳食往往连荤腥都不见。倒不是萧氏小气到要克扣她一口肉食,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下人料定萧氏对她不闻不问,因而肆无忌惮地侵吞她的份例。
吃得清淡便罢了,苏云华将她当奴婢使唤,还动辄打骂,日子过成这样,她身上自然攒不下肉来。
她强撑笑意说:“他们的手艺自然不能跟王府的厨子相比。”
李长羲察觉她情绪忽然低落下来,横竖都想不明白究竟说错了哪句话。无奈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坐上马车启程。
白马寺格外热闹,寺院门前香客出入频频,随处可见的青衫学子与华裳妇人。
“怎么这么多人?”苏云乔不由得惊叹。
李长羲道:“后日是秋闱开考的日子,大抵都是来求功名的。”
苏云乔抬眸望他:“那殿下来求什么?”
李长羲避开那双清澈得亮晶晶的眼睛,平静地说:“我没什么想求的,去看看后院禅房的银杏吧。”
二人形貌昳丽,从大门口进入白马寺到宝殿后面这段路上总会引人注目,乍一看好像是两个俊美少年郎,再仔细分辨一番,其中一名显然是女子。
晟朝民风开放,洛都作为京都更是国中最繁华之地,众人的眼界、思想较之外地要开明许多,男女出门郊游约会实属常见,路人除了感慨一声郎才女貌,并不做他想。
苏云乔渐渐发觉李长羲对这寺院的布局十分熟悉,一路上总能避开人多的地方,周遭景色幽静清雅,另有一番情致。
“殿下经常来白马寺?”
“皇甫禅是我先生。”
这话接得牛头不对马嘴,李长羲没有亲自解释的意向,苏云乔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
皇甫禅这个名字在众人的记忆当中已经隐匿近十年了,此人原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前在潜邸的幕僚。
当年陛下身旁有三位潜邸旧臣,其一是当今梁衡,其二是皇甫禅,其三是先皇后的兄长公孙蔺。如今梁衡贵为宰相,公孙蔺早已亡故,皇甫禅却因十余年前反对与南国的战事与陛下貌合神离,逐渐在朝廷中销声匿迹,乃至民间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皇甫先生住在白马寺?”
“这些年,先生两度出使西域,对佛法学问颇为痴迷。”李长羲解释道:“荣和三十七年,他老人家请了一位高僧坐镇白马寺,为晟朝信众讲唱佛经,他自己也如长在寺里了一般,除大朝会以外不肯踏出寺院一步。”
听到荣和三十七年,苏云乔心头一跳。那是嫡长皇子夺嫡之争落幕的年份。
皇甫禅当真是因为沉迷佛法才隐入白马寺吗?
李长羲话音才落就发觉她黛眉紧蹙,抬手轻轻拂过她的眉梢,“别想太多,这不是你该忧心的。”
苏云乔心事被看破,随即依言抛开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她瞥见远处有方锦鲤池,正想走近去看看,忽觉自己似乎正被什么人盯着。
她环顾周围,在东北方向的石桌旁对上了男子的眼眸。
有些面善,似乎在哪见过。
李长羲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去,发觉朝阳公主与寿阳公主各自携着自家儿子正坐在不远处。
苏云乔认得两位姑姑?
下一刻他就想起了孟夏时节听到过的一桩传闻……寿阳公主的儿子裴褚对苏家二姑娘一见钟情,声称非她不娶,被寿阳关了三日仍不死心。
这段回忆涌入脑海中,李长羲果断打消了向长辈打招呼的想法,拉住苏云乔的手便要绕到。
可他还没挪开一步,两位公主已然看见了他。朝阳公主发现李长羲的身影,惊讶地同寿阳公主相视一眼,随即朝他招了招手。
李长羲无法,挽着苏云乔上前去。
苏云乔只当是他的熟人,顺从地跟在他身侧,可她总觉着身上那到目光愈发灼炙,奇怪得很,她认识这人吗?
“乔姑娘……”
听到这个称呼,苏云乔终于将这个男人的脸同他的身份对上了号。
裴褚,没有分寸的侯府浪子。
当日他纠缠清清白白的未婚女子已是十分孟浪,不想如今她已然成婚,和丈夫走在一到,他还忽视李长羲径自向她示好,这不仅仅是孟浪了,是失礼至极。
苏云乔强掩下眼底的不悦,语气平缓道:“妾身姓苏。”
裴褚语塞。
李长羲嘴角多了一丝笑意,转瞬间便收敛了,他松开苏云乔的手上前朝两位姑姑欠身一礼,苏云乔也随之福了福身。
朝阳公主身旁的男子上前见礼:“见过平王世子、世子妃。”
寿阳公主暗中瞪了裴褚一眼,他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拱了下手。
李长羲不去挑那层尴尬的窗户纸,转而笑着同公主寒暄:“这么巧,二位姑姑今日也来白马寺进香。”
“这不绍郎同褚郎都要进考场了,我们都来白马寺拜一拜,图个心安。”朝阳公主笑盈盈地接李长羲的话,目光却落在苏云乔身上,将她打量了一番。
是个绝色美人,难怪寿阳家的见了她就跟失了魂似的。还是大侄子有福气,父皇一道圣旨就将裴褚心心念念而不得的美人赐给他做世子妃了。
她收回视线继续对李长羲道:“侄儿,你与苏娘子成婚半个多月了,咱们两家离得这么近,你竟不知携娘子到我府邸来坐坐?枉费姑姑疼你一场。”
李长羲拱手告罪:“姑姑错怪我了,我知道表兄今年应考,生怕打表兄复习温书,原想着等秋闱之后中秋时节再登门拜访姑姑。”
朝阳公主笑骂:“你少蒙我,中秋咱们都得进宫赴宴,你打算赴完宫宴再来打搅我休息不成?”
李长羲知道这都是玩笑话,配合地说:“那我回去准备一份厚礼,明日就登门向姑姑赔罪。”
朝阳公主向来最满意这个乖觉聪慧的大侄子,玩笑了这么几句便适时收敛了些,正色道:“不逗你了,等秋闱放榜之后,我要在府里替绍郎摆上百十桌酒宴庆贺一番,到时候你可得带着媳妇过来!”
李长羲:“一定,一定。”
打过照面之后李长羲便向两位姑姑道别,继续引苏云乔往皇甫禅的禅院走去。
景绍面露愁色,小声嘀咕:“能不能考中还不一定呢。”
朝阳公主回头瞪他一眼:“少说这样的丧气话,咱们都拜过神佛了,还能落榜不成?”
景绍愀然道:“就算考中了,来年还有春闱,现在就摆酒未免太招摇……”
朝阳公主:“你能中个举子,承袭你父亲的爵位就不错了,你还真想考个进士回来不成?”
景绍一怔,豁然开朗,“那倒也是。”
这是太祖皇帝定的规矩,除了皇族李氏王爵世袭罔替,其余公侯伯等爵位传袭都是有条件的。
世子想要承袭爵位,并非等父亲死了就万事大吉,须得考出功名以证其才德,又或者有圣旨恩准才能继承爵位。否则依着贵族子生孙、孙又生子、子孙代代无穷尽,朝廷哪里供养得起?
自打武宗之乱以后国库常年吃紧,皇帝不愿养着那么多闲人,这几十年间几乎没有凭恩旨直接袭爵的特例,非得是考出功名才行。
景绍之父文胜侯早已过世,景绍至今未能袭爵,就是因为功名未就,此事已成朝阳公主心头之患。
寿阳公主瞧着长姐家的绍郎这般听话,实在眼红。转头去看自家儿子,却发现这小子还望着平王世子夫妇二人离开的方向出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拧了一把他的耳朵,小声斥道:“就你这吊儿郎当的模样,佛祖现世都救不了你,你指着一个世子之位过一辈子吧!”
裴褚吃痛,连忙捂耳朵,“父亲没死呢我急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裴褚,孝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