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极宫回东宫的路上李长羲一直沉默着,回到存知殿,他示意宫女服侍苏云乔洗漱休息,自己出了院子不知去向何处,从他离开的背影看似乎是往北面去了。
苏云乔对东宫布局一无所知,昨日只到了存知殿、寝殿与浴殿,几乎就在一进院子之内行走,因而无从揣测李长羲的去想。
她散了发髻独自沐浴,换了正红色的寝衣回寝殿,望着空阔宽敞的宫室,局促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金镯子。她能看出李长羲心情不佳,却不知他在与谁怄气。
若是为李长宣挑衅的话语恼怒便罢了,就怕世人将男子倾慕美色的天性归咎于女子,将女子贬斥为红颜祸水……
苏承宗的后宅从来没纳过正经的妾室,但苏云乔记得在文陵时隔壁长史后宅有位出身乐坊的小娘子,那长史热衷于携娇妾参加宴饮,就为享受众人艳羡的目光。
有一回刺史见了小娘子一见倾心,欲讨向长史讨要到自己府中,那长史拒绝了上官,回去竟将小娘子关进柴房,罪名就是不安于室、勾引外男。女子哭喊声在江陵深巷徘徊三日,周围邻里对此皆有耳闻。
平心而论,苏云乔觉着李长羲不像是会凌虐妻子的人。可这才新婚第二日,她若因为旁人一句玩笑话就此与丈夫生出龃龉、情意冷淡,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夜渐渐深了,外头秋风卷落黄叶落在窗沿,李长羲迟迟未归。苏云乔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她起身将午后从平王妃处得的见面礼取来,想着转换一下注意力,缓缓焦虑的心情。
不看不知道,一看便惊住了。那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没有任何首饰金银,只有满满当当一整盒契书,全都是平王妃的田产。
苏云乔不禁思量,到她手里的田产就有这么多,先前平王妃的亲生女儿淑月郡主出嫁不知还带走了多少嫁妆,这……真不愧是晋阳王氏豪族出身。
平王妃再无其他子女,想来今日是将全部身家都给了她。再想想李长羲在御前提及,平王妃自己不愿离开幽宫,她将全部身家给了晚辈,自己陪着夫君患难相守,可想而知她对平王是何等情深。
“主子,时辰不早了,咱们明日搬去王府还有得操劳呢,早些休息吧。”白檀捧着烛台进来放在苏云乔手边的桌上,烛火被微风牵动,斜长的光影落在盒中契书上轻轻浮动。
“世子还没回来吗?”
“世子说了,让您先休息。”
苏云乔盖上盒子示意白檀收好,起身往门外走去,“我去寻他。”
夜深霜重,回廊曲折,檐牙下油纸灯笼散发着暖光照出一条小径,苏云乔顺着光源往后院深处走。回廊尽头,高墙横绝去路,那高墙当中开了一扇洞门,不知通向何处。
苏云乔听见一阵簌簌声,似是秋风扫落叶,又像是舞剑劈风声。
男子身形矫健在院中飞旋舞剑,剑锋惊碎了砖石上覆盖的枯叶,掀起碎沙与尘埃。余光瞥见门洞中一曼妙身影走近,他不假思索便凭着本能翻腕回身,剑尖寒光闪烁,以雷霆之势刺去。
剑尖在苏云乔额头前面一拳的距离处稳稳停住,随后快速收回。女子光洁如凝脂的额间被微风扫过,掀动了鬓边散落的碎发。
苏云乔被这突如其来的寒芒吓得僵在原地,心里战战兢兢,身上亦不受控地微微发颤。修长的脖颈上滑落一滴香汗,咽喉处随着吞咽的动作起伏。
从她第一次见李长羲,他就是一副温润如玉的矜贵公子形象,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戾气横生,令人心生畏惧。
苏云乔好不容易找回神魂,颤声唤他:“殿、殿下,是我。”
李长羲也从忘我之境中抽离,渐渐反应过来,动作利落地将长剑收回鞘中,目光低沉:“我练剑一时入神,忘了东宫还有旁人,吓着你了。”
“无妨,无妨。”苏云乔怯生生地试探:“殿下心情不好?”
“嗯。”李长羲的声音有些沉闷。
片刻后,他抬头看见苏云乔一脸惶恐不安的模样,好似欲言又止。他隔着五步远将剑扔回剑架上,才伸手环住她的腰身温言安抚。
“我不是冲你。夜里凉,先回寝殿。”
李长羲三言两语抚平了苏云乔心中的焦急不安,他的声音总是像和煦春风一般给人安定的感觉。
苏云乔被他挽着送回寝殿,李长羲没进门,转身去冲了个热水澡,他回来时苏云乔已放下帘幔躺在了床榻内侧。
苏云乔裹着锦被朝里边侧躺着,听见脚步声靠近,她下意识闭上眼睛,修长浓密如鸦羽般的睫毛偶尔颤动,她心知自己装睡装得十分拙劣。
昨夜折腾了半宿,今天又奔波了一整天,明日还要迁居王府,她是真疲惫了,腰酸腿疼得不愿动弹,提不起精神再做那事。可她拿不准李长羲的想法,就怕他此刻气血方刚没打算即刻就寝。
身后褥子似乎往下陷了毫厘,随后就听见耳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这是她与李长羲同床共枕的第二夜,她不太适应。
外边的灯灭了,宫女蹑手蹑脚的离开,将大门合紧。
她装不下去了,翻了个身换成平躺,黑暗中一双清澈桃花眼偷偷地往身旁瞟,李长羲的声音随即响起。
“明日一早出宫去王府,早些休息。”
苏云乔松了口气,万幸今夜不必折腾了。
…
次日清晨,苏云乔同昨日差不多的时辰睁眼,身旁同昨日一样空着。
她起身洗漱梳妆穿戴整齐,到存知殿上一问才知,李长羲又被叫去太极宫了。
“又是侍疾?”
“是,今日朝会一众官员再次奏请陛下早立太子,听说梁相爷这回铁了心要讨个结果,声称陛下再不下旨立储,他们就去太极宫外跪到陛下立储为止……”
这样明晃晃胁迫天子的言论,得亏是从梁衡这位有从龙之功的潜邸老臣口中说出来,换了旁人恐怕已经挨廷杖了。
话又说回来,梁衡的岁数比当今圣上还要年长三岁,纵然身子骨再硬朗那也是位古稀老者,他若真去宫门外长跪不起,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麻烦才大了。
苏云乔对前朝的了解仅限于此,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问起与自己切实相关的问题:“那世子殿下今日还能离宫吗?”
“杜公公说,最迟一个时辰殿下就能回来了。”白檀说道,“对了主子,麒麟阁一会儿将两位小皇孙送来,他们的嬷嬷会跟着去王府,主子您只管给他们安排个院子就是。”
平王府能有五六个苏宅那么大,自是不缺两个孩子的住处,他们各自有嬷嬷照料,不需要兄嫂操心,苏云乔就更放心了。
用过早膳,她在前院等了一会儿,李长羲与麒麟阁的人几乎是前后脚抵达东宫。孩童兴奋的声音响起,下一刻一个矮萝卜就扑到了刚进门的李长羲身上。
“二哥哥!二哥哥说好了来麒麟阁看我,结果半年没来了!”
孩童身后立着一位约莫十岁的少年,一张稚气未消的脸上带着远超同龄人的冷峻严肃,与弟弟欣喜雀跃的反应不同,他看见李长羲也只是抱手作揖以眼神示意,甚至不曾开口问安。
苏云乔与白檀立于廊下,看着李长羲被堵在门口寸步难行、焦头烂额的模样,一时忍俊不禁。苏云乔抬手遮着嘴角试图掩饰笑意,却掩饰不住微微颤抖的双肩。
李长羲的腿被幼弟李长安锢住了,只得在院外冲里喊道:“别笑了,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