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赶回家。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楼前那棵总在春天和秋天掉叶子掉个没完的大树前两年已经渐渐枯死,枝丫被修剪去大半,变得光秃秃。
现在夏天都快过完了,树干上居然又冒出一点新芽,掩埋在一堆枯萎发黑的枝叶里,细看才能发觉。
奶奶坐在树荫的摇椅下。
和夏末记忆里的画面一样。
“奶奶。”
夏末声音有点颤抖,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握住她手。
老人睁开眼睛,惊喜地看着她:“末末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最近学习比较忙,周末不回家吗?”
夏末的脸红红的,声音喑哑,“我就是突然很想奶奶了,想回来和奶奶说说话。”
秦奶奶动作缓慢地从摇椅上抬起一只手,摸摸她脸颊。
接触到那温度,惊呼道:“怎么这么烫?”
“看着脸色也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她顿时坐不住,急急忙忙地要爬起来,口中催促道,“快,奶奶带你去医院。”
夏末见她一只脚踉跄得厉害,根本不似平时痛风发作时的样子,脸色又凝重起来。
“奶奶您脚怎么了?”
秦奶奶跛着脚站起来,摆摆手:“没多大事儿,不小心跌了一脚。”
她拉着夏末的手,“快,跟奶奶去医院看看。”
夏末弯下身子小心查看她脚上的伤势,确实没见外伤,只是脚踝肿起来一些。
盛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喊了一辆出租车停在路口,和夏末一起扶着奶奶上去。
从医院回来,夏末的心终于落下来。
像是有心理作用,高烧也退下来。
在这之后,夏末开始每天回家。
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的路程很长,花在路上很多时间,每天提前一个小时起床,天气不好的时候,会更提前一些。
尽管奶奶一再劝她不用这样麻烦,她这次都不肯乖乖听话。
夏末总是不安心。
奶奶是去墓园的路上崴的脚,夏末不让她独自一人出那么远的门了。
每次要去,夏末也必须陪着。
第一个学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结束了。
冬天,盛锦穿着厚厚的棉衣,天天往夏末家里跑。
她说夏末整个学期都来去匆匆,没有陪她,所以放假一定要弥补回来。
今年下雪的次数很少,是一个很温暖的年尾。
晴朗的天气,盛锦就会牵着小满在附近的街道上到处溜。
小满老得不行了,脸白得像涂了面粉,毛也越来越秃,没走几步,就累得趴在地上不肯动弹。
盛锦停下来,揉它的狗头,笑话它:“你看看你都多久没能追得上我了,大黄,你好没用啊!”
小满冲她懒洋洋地晃了几下尾巴,张嘴笑着冲她哈气。
吃过午饭,到了一天中阳光最温暖的时候。
奶奶好久没有出门,趁天气好,夏末答应陪她去墓园。
盛锦赶忙把小满关进院子,和它再见:“自己在家要乖乖休息哦。”
迅速追上她们。
秦奶奶喜欢这样慢悠悠地走去墓园,她说就好像回到年轻时,每次和住在另一面山坡的心上人偷偷见面,也要这样走上半天路。
夏末这回想让她坐车,她怎么也不愿意。
三个人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穿过车水马龙的长街,和人声鼎沸的路口,最后喧嚣渐止。
陪秦奶奶去了趟墓园,回来后,小满就不见了。
第二天,盛锦早早地过来,找小满。
她在秦奶奶放在院子里的摇椅后面发现了它。
小满闭着眼睛,好像还在笑。
盛锦一晃神,以为它还在摇那只大尾巴。
小满老死了。
盛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小满边抹眼泪边忏悔,“是不是因为我总欺负你,小满,我对不起你,我再也不笑话你没用了,我胡说八道逗你玩的……”
她告诉盛如诚,这是她最悲伤的一个寒假。
她开始央求金茉莉,养一只小狗。
最好和小满长得一样。
金茉莉狗毛过敏,可爱归可爱,只可远观。是不让盛锦在家养这些猫猫狗狗的。
于是盛锦在给小满办完一场郑重其事的葬礼,又求上秦奶奶。
“秦奶奶,您再养一只小狗吧,这次我保证一定再也不欺负它了,我会帮您一起好好照顾它,让它活一百岁,秦奶奶,好不好?”
秦奶奶耳朵已经越来越不好了,在盛锦重复第二遍后听清了她的话,脸上露出和平常一样和蔼慈祥的笑,缓缓说道:“好。不过要再等一些时候了。”
盛锦很着急,“为什么不现在就养,我想早点帮您照顾它,等我和夏末上高三了就没那么多时间了。”
夏末把药送到秦奶奶的躺椅边,温声提醒:“奶奶,到吃药的时间了。”
秦奶奶从夏末手中接过,像往常一样摸摸她的手,偏过头继续和盛锦说话。
“锦锦,不会的,你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等你长大了,如果还想念小满的话,可以替秦奶奶养一只。”
老人家的手干燥枯瘦,即便动作很轻柔地抚过手背,依旧留下搔刮的触感。
夏末看着她干瘦的手一点点无力地垂下去,心口一阵惊慌。
秦奶奶的精神越来越差,夏末最近总有不好的预感,每天过得心神不宁。
夜里夏末会守着她,看她入睡,再等她醒来,重复这个过程才稍稍安心。
盛锦看着昏昏欲睡的老人,直觉自己不应该再闹。
盛锦没再说话。
今晚她要跟盛如诚金茉莉去爷爷奶奶家聚餐,待了一会儿,不得不离开。
家里缺少盛锦活跃的身影,顿时有些冷清。
夏末把汤温上,等奶奶醒来可以喝。
又洗了衣服,收拾好屋子,装上周一的作业。
见时间还早,于是接着去画没画完的人像。
为了方便照看奶奶,她把画具和书桌都换了方向,对着门口,一笔一笔仔细而慎重地落下。
房间的门总是开着,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房间。
过了不知多久,对面房间有了动静。
奶奶从床上坐起来,把房间的门打开一些,望着她笑,眼角的皱纹弯成慈爱的弧度。
夏末深深凝望着她,在画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也咧嘴乖巧地笑了。
奶奶朝她缓缓地招了下手。
夏末放下画笔,走进她房间。
奶奶握着她手,像平时一样,不紧不慢地和她说着话。
“这学期在高中,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到贴心的好朋友?”
夏末想了想,诚实地摇头。
朋友确实新认识一些,贴心却算不上。
“没有也不碍事,”老人缓缓说道,“好朋友有一两个就够了,锦锦看着爱胡闹瞎玩,但是心肠软,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夏末点点头:“我知道。”
奶奶像是想到了什么,笑起来,“记得那时候我去学校接你回家,你才那么一点点高,谁都不理,就锦锦跟只小尾巴似的黏在你后头,胖乎乎的,可不像现在。”
夏末也笑了,“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现在可是我们学校最受欢迎的人。”
奶奶的手无力地松开。
夏末心里又是一惊,连忙伸手握住。
老人轻轻叹了生气:“人往往沉浸在过去,不愿意走出来,不知不觉,就忽略了眼前,奶奶走后,你不要伤心,好好生活,不要想那些难过的事,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好吗?”
夏末不愿意相信,“奶奶您还很年轻,怎么会走。”
老人的眼神望向虚空。
夏末顺着她视线看去。
那里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一个她才能看到的地方。
老人带着向往的神情,“大概是奶奶太想早点见到他们了吧。”
夏末忍不住想要任性一回,握紧她的手:“就不能再多陪陪我吗?”
老人无奈地摇头,“末末要活到比奶奶岁数更大的时候,好好地活,开心地活,替奶奶多看一眼更久以后的世界。”
夏末听她讲过去的事情,听她讲小时候在父母怀里撒娇,讲第一次和人相爱,讲孩子的初生……
老人的笑容不再总像往日那样带着身为长辈的慈爱安详,伴随一段段回忆,变得轻快,变得羞涩,变得感慨和怀念。
最后她说她困了,缓缓闭上眼睛。
夏末看到她的手慢慢从自己身上离开,垂下去。
看到停留在她嘴角的笑意。
奶奶好像并没有离去,只是睡着了,在做一场香甜的梦。
原来不是所有的死亡都代表痛苦。
她低头亲吻了一下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颊。
“谢谢您。”
她不习惯与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表达爱意的方式含蓄到近乎吝啬,老人家的习惯也大致如此。
原来嘴唇触到一个深爱之人的肌肤,是这种温度。
好温暖。好不舍。
“奶奶再见。”
秦奶奶一生资助过很多人。夏末不是唯一的那个。
只是来葬礼送别的人依旧很少。
陈星梵帮忙夏末一起处理了后事。
陈星梵是秦奶奶退休前资助过的学生,也是教夏末学画画的老师。
平时在清宁市一家艺术馆从事研究工作,最近被聘用到北方一所美术院校任教。
因为恩师的离世,推延了去北方就职的日期。
葬礼上很少见到秦奶奶的亲戚。
他们见秦奶奶总是对人慷慨解囊,唯恐有朝一日牵连到自身,所以一直很少来往。
在看到夏末时,仅有的几个亲戚也尽量远远地避开,担心这个再次成为孤儿的女孩接下来会赖上自己。
老人家留下来的最值钱的那套老房子,他们瞧不上。
就算没有那份遗嘱,他们兴许也不稀罕去争。
“你也不小了,这套房子我们就让给你,相信你这么聪明懂事,也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来人做出慷慨的姿态。
能这样打发掉一个无亲无故的拖油瓶,也不算太亏。
夏末全程没说什么话。
对方放心地走了。
盛锦进来时看到夏末对着奶奶的照片发呆。
她已经不怎么记得夏末母亲去世时候的场景了,只听金茉莉说过当时她哭得比夏末还卖力,让在场很多不熟悉的人以为她才是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她暗暗下决心这次一定不要哭得太忘我,她要拿出姐姐的样子,好好安慰和陪伴夏末。
“你是不是很难过?”她在夏末身边坐下来,“你可以大声哭出来,那样会好过一些。”
夏末摇了摇头,轻声开口:“已经好好告别过了,我不应该有太多遗憾和难过。”
盛锦说不清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感受,只觉得自己的鼻子又开始发酸。
她憋住频繁涌现的泪意,抬手摸摸夏末的头发。
“你可以难过。”她说,“每个人都有难过的权利。”
夏末偏过脸,望了一眼窗外飘起的雪花。
还是忍不住想,老天爷似乎不打算让冬天发生哪怕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盛锦想让夏末开心。
她带夏末去看星星。
盛家后院的草坪上,那座好多年无人问津的小木屋还坚强地伫立在星空底下。
小时候觉得它像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现在看上去真的很小。
两人一起躺进去,瞬间显得拥挤。
夏末安静地躺着。
盛锦一个人也可以有滋有味地说上半天。
“等我们以后去世了,也像现在这样躺在一起好不好?”
“我们就躺在山顶上最高的那块墓里,这样就能每天一起看星星。”
“你说人去世后会不会变成一颗天上的星星?”
“你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夏末动了动嘴唇,回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我想要好好活着。”
曾经奶奶在她最绝望无助时将她从深坑拉出,接管了她这个拖油瓶,给她第二次新生。
她想,这么多年,从奶奶那里得到的爱,足够令她再往前走很久很久。
不是所有的离别都表示结束。
奶奶只是去见她更想见的人了。
她会听奶奶的话,继续走接下来的路。
代替奶奶,代替妈妈,见一见更久以后的、残酷又美丽的世界。
冬天过后,春天快到了。
盛锦带夏末去郊游,去散心,带她去吃心目中最好吃的食物,玩最快乐的游戏。
她想让夏末快点开心起来。
想告诉夏末,虽然奶奶离开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绝不是葬礼上那群人口中“没人要的野孩子”。
她们登上山顶。
盛锦在天朗风清的日子里对着一望无垠的山脉和幽谷放声高呼。
“盛锦要一直一直和夏末在一起!”
“盛锦要一直一直让夏末快乐!”
奶奶过世一周后,盛锦欣喜地以为,从前的夏末又回来了。
在一个阳光明朗的午后,陈星梵找到夏末。
盛锦正坐在院子里看夏末画画。
逆着光,站在院门口的陈星梵看起来优雅而端庄。
陈星梵是一个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的女人,美丽的脸庞上偶尔透出一丝狡猾,并不恼人。
好像从第一次见面,时光就不曾在那张好看的脸上留下痕迹。
盛锦一直很喜欢她。
至少在今天见面以前是这样。
陈星梵进来后没多久,就问夏末:“我答应过秦老师会帮忙照顾你,末末,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盛锦立刻就后悔给这个女人开门。
她的目光凝重地看向夏末。
夏末捏着手上那只画笔,像是在犹豫。
夏末从小就认识陈老师,陈老师对她来说,既像师长,也像朋友。
更不用说,她们在共同的爱好方面很聊得来。
陈星梵笑得很轻松,笑意里藏着一份如水般的温柔,让盛锦忍不住想起记忆深处夏末母亲的样子。
于是让盛锦更加惊心动魄。
陈星梵绕到两人背后,伸出葱白如玉的指尖,随意地指点着夏末手上的这幅作品。
口中柔声安抚:“不用急着回答,也不用太紧张,选择权在于你,我们还有时间,你可以好好思考一下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