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呀。”
“是叶哥。”张烟的声音里满是激动,扬起手机给杨安看,上面是叶荀发给他的消息。
“早上好呀。”
杨安扫了一眼,没说什么。
“算了算了,走吧,不卖了。”叶荀的声音加大了不少,而后门外就响起了离去的脚步声。
“等等等等......”男主人一改先前的戾气,匆匆跑下楼。
“收收收,你们这瓶子怎么卖?”他追上走了没几步的叶荀,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一车空瓶子。
杨安这辈子见过的人多了,这种眼神至今还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一个跑龙套多年拿到主角剧本的演员身上见过,一次是在叶荀某次醉酒之后不经意间见过。
这是一种恨不得将猎物碾碎嵌在骨缝里的眼神,也让人不适。
“不贵,免费都行。”叶荀转身盯着男人,眼里有一瞬的惊讶,但随即又是笑哈哈的样子。
男人有些不信,显然是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目光还是越过叶荀停留在那一车瓶子上。
“不信吗?”叶荀突然就笑了,从黑色的牛仔裤里掏出黑框眼镜戴上,一副欠打的样子说,“我也不信。”
他最懂这种眼神,欲望藏不住,挣扎又可怜。
“爱卖就卖,不卖滚。”男人脾气又上来,眼神却仍在车上。
“哦,那再见啊。”叶荀说着一个侧翻,跳到了车上,踩得汽水瓶子滋滋作响。
“走吧?你开车。”叶荀打了个哈欠,对着一边的郑言说道,“开慢点,我睡会儿。”
他是真的困,摘下眼镜挂在领口上,也不嫌脏,压着一堆塑料瓶就睡了。
“你不是要卖吗?”男人伸手拦住他,又问,“按斤还是个数?”
“你这是确定要买?”叶荀拿起眼镜又重新戴上,将自己边上那个贴着“非常可乐”贴纸的塑料瓶子往地上一丢,想了想,说,“按个吧,一毛钱一个?”。
现在收废品的市场价都是一毛五一个,男人当然乐意,随即就弯腰将地上那瓶子捡了起来,并呼唤屋子里的女主人将斗车推出来。
女主人很快就将斗车推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件衣服。
男人将衣服往脖子上一套,一拉,急急忙忙又去捡叶荀丢下来的瓶子。
男人捡起地上的瓶子看了一眼,又赶紧捡起叶荀紧接着丢下来的瓶子,无一例外,都是那个很多年前在乡下流行甚广的国产可乐的瓶子。
一个两个看不清,三个四个往下丢,没过一会儿,就将男人围了一圈。
男人的眼睛迅速红了。
“你哪来这么多这瓶子?”女主人很快发现了男人的异样,吃惊的语气遮挡不住。
“祖传的,哟,这还有带水的,这你们收不收?”叶荀说着将将它丢在了男人面前,紧接着又丢了一瓶,也是带可乐的。
“哎,丢来丢去太累了,不卖了。”叶荀打了个哈欠,做样子说不想卖了。
男人抱住瓶子,脱口而出:“两毛一个,我自己捡,您休息。”
他声音有些抖,他用了敬称。
叶荀推了推眼镜,像是没注意到男人的异样,撇了撇嘴,一副任性妄为的样子。
“还是不了,我身体不舒服,要回家睡觉了。”他说这句的时候,才挑眼看了何曜青一眼,不知道自己看他的眼神跟男人看瓶子的眼神有什么不同。
奇奇怪怪,有些好笑。
何曜青没注意到叶荀这一眼,他专注地看着男人和他身边的一堆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愣着做什么?快捡啊!”男人对身后的女主人一通吼,抱着几个破瓶子当宝。
女主人叹了口气,蹲在地上跟着捡瓶子。
“嘣噔嘣噔......”
有拖拉机的声音传来,随即前方发出一阵响声,叶荀所在车辆的前方停了一辆小一些的拖拉机。
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个女生,手里拿着半米长的大锤,对着地上的瓶子就是一通锤。
她双眼发红,她怒气冲冲,她边锤边骂,“让你捡,让你捡......”。
男人扑过去抱住完好的瓶子,随即又被跟着女生来的几个男生拉开。
都是二十好几的男生,瘦弱的男人挣脱不过,眼见着女生将地上的瓶子锤烂,无可奈何。
“你干什么啊?你一回家就是要你爸的命啊?”女主人吓得蹲坐在地上又赶紧爬起来,要去拦着那气喘吁吁的女生。
“回家?我爸?”女生笑了,一个转身避开了女主人,嘲讽道,“我有家吗?这疯子是我爸?”。
男主人像是麻木了,双眼通红着仍盯着那地上砸破了的瓶子,黑褐色的可乐汁水洒在地上,像极了快被阳光晒干的血液。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别气你爸了。”女主人说着又要去抢女生手中的锤子,被女生一推,差点摔地上。
幸好,何曜青离她近,扶了她一把。
“回来?你以为我想回来?”女生情绪有些激动,近乎是用了大力气吼她,“我拼命的逃离这里逃离你们,你们为什么就不放过我?”
“什么不放过你?我们也没找你要过一分钱,收这些瓶子的钱都是我和你爸自己自己......”
“别说这些废话了,这房子你们今天必须同意拆,不然我就把后屋那坟挖了”女生说着笑了,这么多年,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你敢。”男人被控制住,挣扎不开,只能吼,声音比女生自然大不少。
“你看看我敢不敢?”女生把锤子杵在地上,又说,“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告诉你我早就不想活了,我还怕你不成?有本事你再打我啊,像小时候一样往死里打我,让那坟里的女鬼爬起来看看你有多忏悔。”
被说中了心事,男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是见不得我好过,我好过半分都是对你土里死了烂了的妹妹的亵渎。我告诉你,如今我好得很,你说我靠什么支撑着活到今天,就为了今日,亲手挖了她的坟,一把火烧了它仅剩的烂骨头。你说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有你这么做女儿的吗?”女主人想去捂住女生的嘴,却被女生又推了一下,这下真将她推倒在了地上。
女生“啧啧”两声,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怎么不能?有我这样有我这样?你怎么不想想有你这么做母亲的吗?”女生一脚踩在地上锤碎了一半的汽水瓶上,脚尖用了狠劲碾压,又说道,“你们不要脸,我也不要了,这不是有人在,你们评评理,见过有母亲骂自己女儿贱|货婊|子的吗?”
女主人瞪大了双眼,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生我不就是为了给这个垃圾转移痛苦,为他那活该早死的妹妹出气的吗?”女生说着又笑了,“你们非要缠着我不放是吧?那今天我就挖了她的坟,有本事就打死我。打不死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永无宁日。”
“你这说的什么话啊?你离开家四五年我们从来没要你一分钱,一回来就这样做给谁看?”女人直接坐在地上哭诉,“再怎么说,我和你爸也把你养到了大学毕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年省吃俭用把你们兄妹俩养大了,平时一个都不回家,一回家就是来讨债的......”
“养到大学毕业?”说道这个,女生更来气,吼她,“别忘了当初是谁让我辍学回家捡瓶子,我能走到今天全是我半条命换来的,看到这只脚没?那是我非要去读大学被他打的,说是打断了嫁不出去,可以留在这里为屋后那坟里的烂骨头守灵。”
女生拉上了右脚的裤子,小腿上满是狰狞的伤痕,细看才发现,她走路确实有些坡。
“别废话了,要么同意拆建,要么我们就去挖坟。”女生身后站着一个比她大一些的男生,有些不忍心看,小心地替她拉下裤腿。
“你口口声声跟我们断绝关系,不要你爸的东西,这拆建又是怎么回事?”女主人站了起来,指着女生就是责怪。
“你们心里没数吗?为什么?”女生不想再说,转身跟她带来的人说,“算了没意思,那事办不成算了,今天我非要挖了那坟,图个开心也是好的。”
“我说谁回来了?这不是老李家的小女儿?”远处走来个人,是村里的某领导。
女生不屑地看了一眼,轻轻地“呸”了一声。
“这么多年没见,长漂亮了,我看跟你同一批的大学生都考回来建设乡村,我是听说你还读了研究生,怎么不回来建设建设家乡?”
“这不是回来了吗?还请您高抬贵手,给我那申请书签个字,从小到大您也看到了我是怎么过的,何必为难我呢?没有用的。”
女生又说:“我真的尽力了。”
“什么申请书?”女主人又问道。
“这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只要记住两点,你们的烂钱我不会要,留着给那烂骨头买汽水瓶也不干我事。但是今天,挖坟和改建房子你们得选一个,建好了你们再装满这些烂瓶子还是怎么都没关系,得选一个懂吗?”
“你想都别想,要挖要拆都从我尸骨上踏过去。”男主人满目猩红,挣脱不开压着他的人,不然保不住能做出什么事。
“那更好,我也说了我早就不想活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女生看向他,像看个笑话似的笑了,“我这条命从小到大我就没期待过,死了也就死了,倒是你要想清楚,你死了,你妹那烂骨头可就是孤坟野鬼无人上坟了。”
“而且,我死了,我的朋友们一定会替我把她的坟移平,骨头拖出来鞭打暴晒丢弃山野,永无安葬之地。”女生低下头,笑得阴森,又说道,“怎么样?父亲。”
“我真是后悔,小时候没打死你这杂种。”男人暴吼,强烈的挣扎无济于事。
“我也替你这杂种可惜,老了护不了你妹那杂种了。”
“你说什么?”
“我说......”
“你是李艳?”
女生说到一半被打断,抬起头打量起前方跟她说话的男人,一瞬间,眼睛里糅杂了错愕、尴尬、吃惊等复杂情绪。
深吸了好几口气,她才抬起头来,语气柔和了不少,说:“不好意思啊,何老师,让您见笑了。”
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