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包里有一张海报。
那海报是他的孙女儿要来的,被好好地张贴在房间墙壁上,现在海报边缘还留着透明胶水的痕迹。他第一次走进?房里看见时,没有注意到上头的那只猫,却牢牢地盯着后头露出脸的人。
俊秀干净的一张脸。上头沾了血和灰,眼睛却仍然清清亮亮,含着种令人心中一窒的热度。
——他曾见过的热度。滚烫的,炭火一样熊熊烧着。
他忽的心中一跳,不得?不扶住墙壁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才十几岁的孙女摸着那海报,满嘴念叨着“宝宝”“景宝”“妈妈爱你”这?样的话?,老人也完全顾不得?,甚至半个字都没往脑子里去。
他只愣愣地看着这?张纸上的人,瞳孔收缩不定,半晌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这?个是......”
“这?是司景,”孙女指着上头的人,很认真地告诉他,“司景,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明星,我爱豆!好看吗?”
老人脑中乱哄哄,下意识地跟着说了好看。孙女儿更高兴,喋喋不休地安利:“这?部电影最近也在上映。我们家景宝演的特别好,真是,谁说流量就没有演技了?他一定是没看过司景和阚泽,他俩——爷爷?爷爷,你?怎么了?”
在孙女狐疑的声音里,老人只是把那张海报捏的更紧,捏的一角都皱皱巴巴。
“......能给爷爷吗?”
“什么?海报吗?我这?儿还有,可爷爷......你?要它干嘛啊?”
他没再解释。
如今,海报就躺在他的包里。被召集的战友们坐在一处,在一群来看电影的年轻人中间,他们一群已经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起回味着这?个故事。
连天的炮火,土堆被炸起来了老高。尘烟飞扬,这?支小队只能狼狈地来回躲,压根儿没有可以与其抗衡的火力。
“跑啊!”男人咬紧牙关给枪上了膛,扭头冲着后头喊,“你?他-妈是不是傻在那儿了,还不快跑!——我们都年纪大了,你?才多?大?......还待在这儿干嘛?赶紧走,去报信!”
青年并没有起身。他借着尘土的掩护,忽的从地面上匍匐过来,到了男人身侧。男人难以置信,瞪着他,“你?——”
你?过来送死?
这?句话没有来得及说完,飞扬的弹片已经从他们头顶上掠过去了。青年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倒,随即面色沉静严峻,扶正了他的枪。
“八点方向,”青年把枪微微转了转,“瞄准。”
男人一头雾水。
“瞄准什么......啊!”
找准位置,青年已经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指,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子弹从枪-管里直直地飞跃出去,男人心中大惊,刚要斥责他浪费子弹,却听见了那端传来的一声闷哼。
显然是有敌人中弹了。
这?会儿能见度这么低的环境里,青年却像是完全不受影响,仍旧若无其事调整着他枪的位置,“看好了。”
“......”男人怔怔地望着。没有瞄准镜,也没什么能立住枪的地方,青年更像是就这?么随手一放,可射出来的子弹轨迹却丝毫不拖泥带水,冲着一个方向飞去。
又一个。
“三点!”
这?回不用他动枪了,男人已经自发自觉移动了位置。
倒地!
一枪一个,丝毫没有走空。男人侧过头,能看见青年紧抿着的嘴唇,看起来皮肤白,年纪小,头发微微打着卷儿,更像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
可却也完全不像是个孩子。
青年斜睨过来,淡淡看向他。
“现在谁该去报信?”
“......”
荧幕上的男配角瞬间脸色变了,青白交加。坐在正中间的老兵看见这?熟悉的一幕,忽然微微笑了,身旁人也笑,拍着他的手背。
“那个时候不懂事......”他低声道,“也算是吃了教训。”
谁能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娃子,居然也能这么强悍?
熟悉的情景,熟悉的画面,熟悉的人。
这?一切都在眼前重演,甚至有一种时空倒流的荒唐感。电影是4D的,椅子前?前?后后晃动着,每一次的炮声都近在咫尺,好像有人从电影里头探出了一只手,一把?把?他们拽入其中去。
电影里的人喜欢吃鱼,偶尔会光着脚去河里捞,一捞一个准。
——当?年也是。
电影里的人是为了给他村子报仇,想让每一个参与那件事的敌人都死在他手里。
——当?年也是。
电影里的人有一张漂亮的不像话的脸,眼睛冷清清的,却泛着别样的怪异感,里头好似镀着一层艳丽的血光。
——当?年也是。
越是向下看,他们曾经知道的故事便被演绎的越多?。那些回忆好像都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了,它们血淋淋在面前摊开来,逼着所有人去正视、去怀念。
坐在中间的老人已经老泪纵横。他们好像都懂了什么,却又谁也没有说透,一群人坐在电影院里,手珍惜地将胸膛上的军功章摸了又摸。
电影快到结尾的部分,胜利的凯歌奏响大地,片中的队长追了出去,询问:“为什么要走?”
他挠了挠头,说:“咱们赢了,他们已经无条件投降了。虽然你不是队里的人,可是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一定会好好表彰你?的......”
青年却摇摇头,说:“我不要。”
“这?怎么能不要?”队长急了,跳下来拉他,“你?还这?么小,未来还长,这?个荣誉拿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别担心,我们肯定不会骗你?——”
“我没说你?们骗我,”青年的表情没有丝毫浮动,淡淡将他的手拉了下去,“我只是不要。”
队长站在那儿,头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愣生生愁成了一个小媳妇儿,前?后追着问:“那你要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片中的青年没有说话,目光却看得?远了。半晌后,他如同?梦呓一样,低低地道:“我想要......”
他的眼前铺开一片浓墨重彩的血色。
“我想要我的家回来。”
“可我只能想了。”
——可我只能想了。
影院里坐着的老人猛地把脸埋在了自己的手掌上,发出一声含糊的啜泣。直到电影结束,他也不曾起身。
他们一直沉默地在座位上坐着。后面的小年轻们陆陆续续退了场,还在好奇地扭头打量着他们。
“干什么呢这是?一帮老爷爷一起组团看电影?”
“关键是为什么不走啊,不会也是冲着景宝来的吧?”
“哎哎哎,好像哭了.......”
于是有细心的女孩子掏了几张纸巾过来,请他们擦一擦脸。老人没有接过去,他们把脸埋在手掌中,一声不吭,只有指缝间渐渐流下了什么,啪嗒一声砸在了椅子上,留下一个小小圆圆的深色痕迹。
他们不会认错,更何况那人又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老人们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是等来了一个答案。
——找到你了。
*
《乱云》为司景吸引来了一大批自来水,几乎要把?司景的演技吹上天。司景并不是那种容易翘尾巴的性格,可看见社交媒体上都大肆宣传规划他未来的影帝之路,司大佬还是禁不住翘了翘尾巴,得?意洋洋。
他往阚泽的膝盖上一跳,昂起圆脑袋。
看我厉害不厉害?
阚泽轻声笑了声,手拎着他的后脑勺处的几小撮头发,揉了揉。
“厉害,”阚泽夸奖道,“我们小花有灵气,学得快,又努力,真的非常厉害。”
猫薄荷草向来不吝惜于对他的称赞,啪嗒啪嗒把?毛脑袋都给亲湿了。司景顶着湿乎乎的脑袋碰了碰他的嘴唇,这?才施施然跳下去。
《乱云》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奇怪的现象。
往年的抗日剧拍了不少,基本上每一部都会有切身经历过战斗的人跳出来指责剧拍的一塌糊涂,简直是藐视史实瞎编乱造,可笑的不能再可笑。
这?一部按说荒唐元素也不少,甚至还有“猫妖”这?种成精了的动物贯穿全电影,比八百里外一枪爆掉敌人头颅也强不到哪儿去。可出乎意料的是,虽然这样,却还是没有人出面抗议,有几个老兵这会儿为了司景,甚至还腆着一张老脸去要更多的海报。
排队要海报的人很多?,电影院发都发不够,只好呼吁着要求一个人只能领两张,一面做登记一面发放。排队的人头里就有这?几个年纪大了的老兵,他们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步伐却很坚定。
“领到了没?”
“哎。”
他举起手中的巨幅海报。上头的青年眉目冷峻,他们都盯着看,看着看着,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真好啊,真好.......”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队长却并没说“活着就好”这?种话?。第二天,他再叫起众人时,声音微微变了。
“我有个法子。”
“嗯?”
“不能让他再受那惩罚的苦,”队长咬着牙,“我们得救他。——就从今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