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落第一场雪的时候,冯周刚从实验室里出来。
厚厚的积雪把地面藏了起来,只余下被人踩出脚印的深深浅浅一行踪迹,很快又被新下的覆盖掉,一如两点一线单调的生活。
十点半的操场早已不剩多少人,大多都是刚从图书馆或实验室结束一天学习的学生,和?他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回宿舍的路上。
冯周的脸被细雪吹得有些发?疼。
呼啸的风中隐隐传来吉他拨弦的声音,像烈酒里忽然坠入的一块冰,暂时平息了风雪夜躁动的寒潮。
他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宿舍楼下围了几个人,正中间是个抱着吉他的少年。
周围人举着夸张的横幅,横幅上似乎写着“祝某某某二十岁生日快乐。”
“你给的爱,无助的等待,
是否我一个人走,想听见你的挽留......”
少年扯着嗓子和?风作对,跑了?调的歌声显得有些滑稽。
他倔强地在楼下唱了快十分钟,在要变成雪人之前,那个过生日的女生终于姗姗来迟。
两人于掌声中紧紧拥抱在一起,似乎连雪落下的速度都慢了几分。
全世界也?配合地安静起来。
冯周隔着一层雪幕看去,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元旦前夜。
闪光灯汇聚的星海,轻轻拨动琴弦的手?指,还有那人笑起来好看的眼睛。
和?暗号似的只唱给一个人听的《克卜勒》。
记忆里张扬的橙又擅自侵占了?他的呼吸。
吉他声停了?下来,冯周这才从回忆中抽离,发?现自己驻足的时间过长,连落在身上的雪也化?成一片水,透过外衣冷进骨头里。
他轻咳一声,竖起衣领,向?宿舍楼走去。
冯周有三个舍友,一个北京本地人,平时没课就回家去住,剩他和?另两个作为305的常驻人口。
从南方来的那位叫程溪,早早在门口等着他,邀功一样端出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来尝尝高档巧克力。”
冯周拿了一块,顺便开他玩笑:“女朋友送的?”
“哪来的女朋友啊,”另一个叫于洪志的舍友边敲代码边调侃道,“那叫红颜知己——”
程溪猴似的窜过去,嘴里笑骂着要去揍他。
于洪志躲开他挠痒痒一样的巴掌,问冯周:“老冯你又刚从实验室回来?”
冯周点点头,把湿透的衣服挂在窗边,这?才觉得方才刺骨的寒意消减了一半。
“大好的青春不应该浪费在实验室,”程溪自己剥开一块巧克力,“听兄弟的,老冯你条件好,纯洁的校园恋爱可得早点尝试一下。”
冯周笑了?笑,没说话。
于洪志伸手拍了?下程溪的后背:“瞎说什?么呢,老冯有对象。”
程溪差点把刚塞进嘴里的巧克力吐出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那个嘛,”于洪志挤了挤眼睛,“隔壁舞蹈学院的小美女,人家俩每周都出去吃饭的。”
冯周收拾书的手?一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所谓舞蹈学院的小美女,姓虞名思璇,着实是位祖宗级人物。自从虞少淳去了?英国之后,照顾这?位祖宗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交给了?他。
很多时候他和?虞思璇没说两句火气就开始往上冒。小姑娘看着温柔,却有张和?他哥一样伶俐的嘴,气得他头疼。
果然自己四大皆空的精神世界只有和?虞家人说话时才会有所起伏。
冯周想起经年鸡飞狗跳的往事,唇边笑意更深,可当他拿起手?机再一次看见两人上次对话是五天前时,心情还是不可避免地低落了半晌。
他望向?外面纷扬的雪,最后还是拍下一张照片给那人发?过去。
“下雪了。”
***
冯周泡实验室不单是为了?学习。
他大一下半学期的时候参与了一个课题,可以获得出国交流学习的名额。
本身专业就不是能轻松应付来的,而?课题越到后半部分节奏越快,当冯周第三次在实验室清醒过来时,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零件因?为超负荷工作而?几近罢工。
再坚持几天就好。
他的头热得发?胀,摇摇晃晃地想去洗个脸,可刚站起来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踉跄撞在身后的实验台上,脑袋磕到桌角,继而眼前一黑。
在不省人事的前一秒,他忽然想到自己好像有个数据记错了?,想抬手拿笔去改,最终还是无力地陷入一片黑暗中。
再次醒来时,眼前不再是昏暗的仪器报表,而?是惨白的屋顶,让冯周想起来很多年前被冯青青带去加班待过的候诊室。
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掖了?掖被子:“你感觉怎么样?”
冯周转了?转头,撞上一双温润的眼睛。
这?人出现在此处让冯周有一丝惊讶。
那人得体地笑了?下,递给他一杯水:“你太累了?,我刚帮你给导师请过假,让你休息两天,反正课题也?快结束了?,不耽误。”
冯周哑着声音说:“谢谢学长。”
这?位司俊明学长是整个课题小组的二把手?,平日负责替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导师传传话,和?几个学弟学妹之间淡漠又疏离,唯独......
唯独对他格外关照,甚至今天特意来医院照顾自己。
冯周飞速在脑子里走了一遍从和他相识到现在做的所有事,自觉没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只能暗地用探究的目光审视季知新。
病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虞思璇只穿了?一件单衣冲进来,气喘吁吁地扶着墙:“你没事吧?”
小姑娘显然是听了消息后直接来了医院,外衣也没穿,脸冻得通红。
冯周提起一口气,皱着眉看她:“怎么穿这么少?不冷吗?”
“你还好意思说我呐?”虞思璇松了口气,“自己烧四十多度了不起是不是?你要是把脑子烧傻了我怎么给......”
她好像才注意到身边有个人,退后一步,警惕地看着司俊明:“你谁?”
冯周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学长。”
司俊明饶有兴味地看着虞思璇:“这?位是?”
“我......”
虞思璇抢先一步:“他女朋友。”
冯周险些把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司俊明面上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继而又恢复成先前温文尔雅的样子,欠了?欠身:“那我便不打扰二位了?。”
虞思璇一直目送他带上病房的门,才安心地坐在椅子上,顺手拿起旁边的苹果啃了?一口:“我连早饭都没吃就来看你,感动不?”
“为什么说谎?”
“不是吧小冯同志,”虞思璇鼓着嘴把苹果咽了下去,“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你觉得那个学长看你的眼神正常吗?”
冯周愣了一下:“有哪里不正常吗?”
虞思璇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算了?,迟钝。”
什?么迟钝?
冯周被骂得摸不着头脑,一脸莫名其妙。
“我呢,是个大好人,”虞思璇把苹果核往床头柜旁的垃圾桶里一扔,决定换个话题,“怕你寂寞,把你生病这?事告诉了?你的几个在B市的高中同学,估计晚上就会有人来拜访你,不客气。”
“你征求过我的意见了?吗?”
虞思璇像没听见他说的话,拽了张纸巾擦擦手:“那我走喽。”
......和?她哥一个德行,选择性耳聋。
冯周忍着气,坚持履行半个监护人的职责:“你怎么回去?”
“有人骑摩托载我啦!”
应该是虞思璇那个热爱机车的酷girl女朋友。
他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一口狗粮,虽然什么都没吃,但觉得有点撑。
***
医院开出的诊断是正常发烧,但因?为他的体温一直在38和?39度徘徊,医生委婉表示最好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冯周表示他不想留院现在好得很可以立刻拔针走人,但被来给他送粥的司俊明按了?回去。
司俊明笑眯眯地看着他:“学弟你还是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代导师给你问个好。”
他从食堂买的白粥,放在保温桶里带来。可这所谓的“粥”却稀汤寡水,似乎近日食堂米价又涨了,才让它们在汤水里的存在感这?么低。
冯周没有食欲,但又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觉得有点尴尬。
“是不和?胃口吗?”司俊明问,“要不要买点别的?”
冯周摇摇头,鬼使神差地问:“有黄桃罐头吗?”
司俊明不明所以:“学弟是想吃黄桃罐头吗?”
“不是,”冯周说,“没有就算了?,也?不是那么想吃。”
上一次发烧还是高二,有个人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又是烧水又是喂药折腾半天,最后留下一张便签和?一罐黄桃罐头。
所谓虞式退烧法他嗤之以鼻,但却口是心非地一直记着。
冯周吸了吸鼻子。
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病后都会比较脆弱,他比任何时候都怀念某个五天不和?他联系的傻逼。
“学弟,早上那个女孩不是你的女朋友吧?”
司俊明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了冯周的回忆。
冯周不会撒谎,只能承认:“不是,她是我朋友的妹妹。”
司俊明好像对他这?个“朋友”很感兴趣:“那你朋友呢?”
“还在英国。”
季知新摩挲着手?,似乎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我可以放心追......”
他的后半句淹没在一声可称之为凄厉的“冯宝”中,三两个人推开病房后大呼小叫地冲来,好像冯周命不久矣马上去世。
冯周面上带着几分嫌弃:“我还没死呢。”
陈驷别扭地绕过吊瓶架,坚持要给他一个拥抱:“冯宝,我好想你。”
“你不是在T市吗?”冯周问,“怎么过来了?”
“自从知道你生病,我就和学校请了?一天的假,直接从T市坐高铁来了,50大洋呢!”
冯周刚要说什么,就听一个女声响起:“黎国豪你丢不丢人?来抢病号的东西吃?饿死鬼投胎吗?”
又窜高了?十多厘米的黎国豪刚扒了?个香蕉往嘴里塞:“我都饿得要低血糖了?路姐你能不能放我一马?”
虽然才多了?三个人,但病房内原先冰冷的氛围瞬间被冲淡,烟火气似乎顺着窗缝溜了?进来,悄悄氤氲了?一室的温暖。
路小南伸手掐了?掐冯周的脸:“冯学霸你可以啊,高三都没学倒你上大学烧晕了??你让当年隔壁一班吊着葡萄糖刷题的人怎么想?”
陈驷依旧抱着他不撒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功放起张秋爽女士十多条长达一分钟的语音,说是要把家里的补品全都寄过来给他补一补,热情似火。
他自己的手?机也凑热闹一样地响起来,估计是虞思璇每天到点和家里报平安的时候说漏了?嘴,让沈盈盈知道了?这?事,也?打电话来问他到底怎么了?需不需要自己过去照顾几天。
一时间满世界的爱意让冯周有些应接不暇,手?忙脚乱又笨拙地回复每一份善良。
在几年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一群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能坐着高铁饿着肚子,风尘仆仆而?来只为问他一句“身体如何”。
司俊明看着被几人围着的冯周,忽然觉得他变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不再如之前那般清冷又不食烟火气,虽然温和?礼貌,但好像和谁都有隔阂。现在眉眼和笑容肉眼可见地生动起来,似乎终于融进世俗里。
司俊明抱着找到同类的目的接近冯周,本来以为自己会是有些特别的那个。他是组里能力最强的人,自认为有几分聪明才智,也?深谙吸引同?样高智商的冯周的方法。
再不济,至少比其他人和冯周更近一些。
可今天他发?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似乎从未真正地进入过冯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他露出过除了礼节性笑容以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