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冯周难得地没六点多起来。
他觉得自己像被无情地拦腰折断了一样,从头发丝儿到指尖都叫嚣着“疲惫”两字。
罪魁祸首正在身后抱着他,睡得特别熟。
冯周有些?不爽,用胳膊肘捣了捣他:“别睡了。”
虞少淳朦胧地睁开眼:“几点了?”
“......不知道。”
他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轻咳一声:“你......难受吗?”
少年人第一次做这种事,不仅手忙脚乱,而且刚开始毫无章法,等逐渐琢磨透了几分后,他已经遭受了不小的煎熬。
“不难受,”冯周哑着嗓子?说,“为什么会难受?”
嘴硬且好面子的小冯同学说完就要坐起来,可动了一下就生生静止在原处。
“真的很难受吗?”
虞少淳在他身后问,声音里带了几分愧疚。
“不难受,”他咬牙切齿,“一点都不。”
昨晚本来只是一次很正经的谈心,但不知为什么谈着谈着事态就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冯周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太纵容他了。
今天外婆领着外公去医院看病,给两人留了早饭和午饭。冯周端着杯豆浆站在一楼的客厅里,不敢坐。
虞少淳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看见他站在客厅里喝豆浆看手机,诧异道:“怎么不去坐着吃?”
冯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似乎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灰溜溜地闭上嘴夹着尾巴自己去吃饭了。
“桃园七结义”的小群里昨晚又在呼唤虞少淳一起开黑,但是惨遭无视。
【前风暴中心】:虞总又失踪了
【肌肉猛男】:不会又被关禁闭了吧?
【数学好难】:......哈哈
【芝诺的乌龟】:他昨晚有事
冯周敲了行字发过去,言简意赅,但发完又后悔了,刚要皱着眉撤回,就见已经有人回复他了。
【肌肉猛男】:什么事?
【肌肉猛男】:语文文学常识?
他还没来得及回,就见在餐厅吃饭的人已经先他一步。
【薛定谔的猫】:没,学生物去了
学生物?
冯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只觉得面颊上忽地一热。
他想了想,翻着联系人列表给陈驷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被人接了起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张秋爽在喊谁把灯牌挂起来。
“冯宝?”陈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倦,“怎么了?”
冯周问他:“在干什么呢?”
陈驷回头看了眼主舞台的兵荒马乱,有气无力?道:“被张秋爽女士拎来酒吧学习,人间疾苦啊。”
冯周“嗯”了一声,出其不意地问他:“虞少淳给你留的题都做了吗?”
“做了啊昨天就做——”
陈驷半句话溜出口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猛地止住话头:“我开玩笑的哈哈哈他能给我留什么题啊?”
“别装了,”冯周诈他,“虞少淳都和我说了,你还骗人吗?”
陈驷心里凉了半截:“主公!真不是我通敌,是被威逼利诱的啊!”
“被什么威逼利诱?”冯周的声音里音乐带了点笑意。
“就是那个......”
陈驷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编不下去了,主公你制裁我吧,要不我现在去你家门口跪榴莲也成,我......”
冯周刚要说话,背上就沉沉地压了个人。
那人很自然地亲了下他的侧脸,问道:“谁啊?”
陈驷惊:“这谁啊?”
冯周带着几分警告地瞥了他一眼:“没谁。”
“主公,你喜欢我跪什么?跪薯片还是跪榴莲还是跪键盘?”
“没那么严重,”冯周说,“你好好学习吧,下学期开学摸底考试掉出前50就榴莲键盘一起跪。”
他挂了电话,身上那个人形挂件带着几分尴尬地咳了下:“冯宝,我......”
“不要喊我冯宝。”
“好的周宝,”他从善如流,“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真的。”
“我不信。”
“那怎么才能让你相信?”
冯周垂眼思考片刻,忍着笑说:“你现在去把我让你写的英语写了我就信。”
虞少淳哽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挖了个大坑给自己跳。
“小冯你变了,”他控诉,“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少废话多做题。”
虞少淳要来外婆家之前,他就叮嘱人一定要把书本和练习册带上,下学期都高三?了可千万不能把学习落下。
“我不高考,可以不用学习的。”他垂死挣扎。
冯周分毫不让:“必须趁现在巩固你的英语水平,不然出国迷路了怎么办?”
***
暑假快结束前,冯周的住校申请终于批下来了。
虞少淳找了他舅做司机,把车开到了他中山花园那个家的楼下,等着他把东西搬出来。
在打开大门的一瞬,冯周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家里的灯依旧惨白的,毫无温度,像不解人情的刽子手冰冷的眼睛。
冯青青正端着杯水坐在沙发上,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后抬头,正好撞上了冯周的眼睛。
自医院一别后,这是冯周第一次见到她。
即使冯青青说不会再管他,可从年少时一直高悬头顶的压迫仍刻在骨子?里,再见时仍然会心惊肉跳。
冯青青静静地看着儿子进?了屋子?又出来,把书本搬走,忽然意识到以后再见一面就难了。
纵然对冯周毫无感情,甚至曾也怨恨过他的出生,但临到此时心中居然仍有几分不舍。
她喊住冯周:“等一下。”
冯周将最后一箱教辅材料推出了门,回头望着她。
“好好学习,”冯青青憋了半天,才最后憋出最后一句话,“别给我丢人。”
冯周本来还怀着几分希望,闻言,眼中的光黯淡下去。
他站在门口踟蹰半晌,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劲?对我从来没满意过?”
其实不是这样的。
也曾因为儿子的成就而暗自欣慰,无论出于炫耀还是别的什么情感,若说从未满意过,也是不可能的。
但她说不出口,一直说不出口。
她或许害怕冯周因为自己的夸奖而骄傲自满,或许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个差点能去B市的自己,所以将表扬和夸赞藏了起来,露在外面的是尖锐的刺。
冯青青冷漠的目光生出几分波动,又倏地消失。
“是啊,”她艰难地开口,似乎耗尽了一生的力?气,“没满意过。”
冯周点点头,轻轻将门关上了。
虞少淳靠在他舅的红色本田上玩手机,见他最后这一趟搬得时间格外长,于是问道:“你妈妈为难你了?”
冯周摇摇头。
他无端想起那天在医院里无声啜泣的女人,忽然觉得她有点悲哀。
她和世界和解了吗?
冯周又和她和解了吗?
“你......原谅你妈妈了吗?”他问道。
冯周又摇摇头:“永远不可能原谅。”
纵使冯青青有属于自己的悲惨过去,可依旧无法成为造成他幸福缺失的理由。
冯青青不应该把自己的苦难强加于他人身上。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差劲?”冯周忽然问。
虞少淳愣了一下:“怎么可能呢?”
“那为什么......”
他说了一半,叹了口气:“算了。”
“是你爸妈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虞少淳帮他把箱子放到车后座,“还有很多人爱着你。”
冯周笑了笑,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虚弱,显然是不信虞少淳的说辞。
虞少淳眯起眼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一周前还在外婆家的时候某次秘密谈话。
老太太洗菜洗不过来,他自告奋勇去帮忙,站在老太太身边侃天侃地。
“我告诉你一件事,”在他扯淡的间隙,外婆忽然满脸神秘,“你别和周周说。”
虞少淳连忙保证:“我肯定不和他说。”
“你看周周的爸妈是不是感情特别好?”
他愣了一下,旋即想起冯周跟自己说过的事,连忙点头:“是,他俩感情很好。”
外婆摇摇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的感情其实并不好,说不定要离婚了。”
虞少淳带着几分惊讶地看着她:“怎么......”
不是说一直瞒着外婆吗?她怎么知道的?
“感情这种东西嘛,瞒不过别人的,”外婆把洗好的菜在筐里码得整整齐齐,“没了就是没了,再怎么装都装不出来。”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冯周?”
外婆叹息:“周周要高考呢,等高考后再说吧。”
她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周周啊。”
虞少淳看着她,笑里带着几分温柔:“当然,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对不对?”
他一直记得外婆说这话时眼中的小心翼翼。
当时冯周跟自己讲起这件事时,似乎也有着相似的表情。
外婆以为冯周不知道爸妈的感情出了问题,冯周以为外婆不知道爸妈的感情出了问题。
虞少淳之前总觉得冯周不像冯青青也不像周万金,说不定是抱错的小孩,可那天和外婆分享完秘密后,他才恍然大悟冯周到底像谁。
一老一少别扭又笨拙地用自己的方法,维护着“家”在彼此心中的记忆,可爱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