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周外婆家离市区不算近,坐大巴车得要三个多小时。
两人赶的是最后一班车,车上没有多少人,都是趁着周末去看望家人的社畜,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抱着手里的包,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虞少淳带着几分浮夸地小声惊叹:“哇,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巴车吗?”
“少装,”冯周说,“之前艺术节的时候你明明坐过。”
“不一样。”
他和冯周咬耳朵:“这?是去见家长的。”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望向远方,夕阳沉在地平线以后,深蓝色的幕布与橙粉色的相接,晕染出一片不清不楚的杂色。
虞少淳看了半晌,忽然伸手给他比划:“你看这?个构图,是不是特好看?”
冯周不懂所谓“构图”,但他说好看就是好看,于是点点头。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他看着小学霸眼里写得分明的“懵懂”,笑了笑,放下手。
冯周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从哪能学到这些?”
“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又重复道,“从哪能学到构图?”
虞少淳看着他:“你怎么这?么逗。”
冯周一脸严肃:“我认真的。”
“这?个不是在哪学,”他说,“这?是艺术,得悟,悟透了你就懂了。”
这?么多学科冯周没一个偏科的,唯独“艺术”这?个加点上基本加了个寂寞。
他歪头看了半天夕阳,也没琢磨出“构图”到底美在哪,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叹气干什么?”
“我看不明白,”冯周说,“有点难受。”
虞少淳伸手揉了把他的头:“不难受,有什么可难受的?”
“因为出现了我知识储备以外的东西,所以有点难受。”
他从小就是个不愿意打无?准备仗的人,如果什么东西超出了自己所能理解和掌控的范围,就一定会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虞少淳思考片刻,问他:“你知道为什么你会有强迫症和洁癖吗?”
“可能因为我妈……冯青青吧,”他说,“她是个强迫症加洁癖,所以我也是。”
虞少淳摇头:“不光是因为这个。”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你对自己的要求太严格了,”他说,“所以你才会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完美’,这?才是你的病灶。”
冯周垂下眼:“或许吧。”
他看着眼前人柔顺的黑发:“一直高度绷紧神经不累吗?多少休息一下吧。”
冯周不说话,把目光也投向窗外。
飞鸟从地平线上掠过,留下一排墨色的影子。晚风从半开的车窗中吹进来,发丝拂在脸上,有些痒。
半晌,他才轻声说:“我也想休息,但是停不下来。”
高强度的生活早就把他的神?经挤压再挤压,直到蕴含了极大张力的一小段,堪堪系着将断未断的理智。
“那就从现在开始学着放松,”虞少淳说,“你这?样下去高三会更累的,到时候可没有我给你做心理辅导。”
“嗯?”
冯周捕捉到最后一句话,微微眯起眼:“为什么不能做?”
虞少淳看着他的眼睛,忽地想把家里的打算和他说了,可话到嘴边又是一滞,只化作一声叹息。
“我的意思是万一呢。”
冯周看了他一会儿:“你有秘密。”
“是啊我有秘密,”虞少淳嬉皮笑脸地伸手把他的腰一搂,“这?个秘密你不也知道吗。”
“什么?”
“我喜欢你的秘密啊。”
虽然车上没几个人,他俩说话?的声音也很小,但冯周依旧再次被他的直球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说过很多次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可以不用说这?么多遍。”
已经很明白你喜欢我了,但我怕自己不够好,消磨你的喜欢。
虞少淳偏不,低着头凑在他耳旁,挑衅似的又说了句“喜欢”。
他总觉得自己说多少遍喜欢都不够。好像只要自己再多说几次,就能把这?十多年来家里人和周围人欠他的爱意全都弥补回来。
冯周看着夕阳终于彻底地沉了下去,月亮升起来,在树梢上露了半张脸,于是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道:“艺术家,这?个构图呢?”
虞少淳打量了片刻,说只要是大自然的构图就没有几个不好看的。
“为什么你当时要学理科?”
冯周之前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典型的“理科男”,可接触了才发现,这?人骨子里深深刻着“浪漫”和“自由”,像传说中那只飞起来就永远不会落地的无?足鸟,不找到理想乡前就不会停下。
“因为理科很浪漫啊,”他说,“万有引力量子力学,有机合成生物进化,这?不都是理性的浪漫吗?”
冯周微微一愣。
他第一次听见有人用“浪漫”来比喻理科世界的教条。
在别人眼里枯燥无味的逻辑与公式居然也会有一天被评价为“浪漫”,是他所没想到的。
“物理就是研究事物的道理。化学就是研究变化的学问,”他说,“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他本身的构成就很浪漫吗?”
仔细想想,风霜雨雪,潮涨潮落,四季轮回,每一种变化都可以用理科的逻辑与性质来解释,却依旧能够用文科描写与分析来诠释。
冯周轻叹:“你是个艺术家。”
“真正的艺术家生于荷兰,死于法国。”
不知是不是晚上那个蛋糕的影响,今天两人谈话?中“梵高”的浓度有些过高。
“这?么喜欢他吗?”
“也不是喜欢,就是欣赏吧,”虞少淳说,“别人都说他孤僻又古怪,可我觉得他很温柔。”
冯周看着半晦半明下他的侧颜,心中一动。
虞少淳性格里的某些东西和梵高的画很像。自由,热爱,浪漫,无?论哪一样都是炽热的,烤得他灵魂也跟着发烫。
陈驷说他像座冰山,自己捂了快十年才捂热乎了点,属实不算容易,够得上称一声当朝阁老,怎么就被一个刚熟悉了一年的人捷足先登成为他心里顺位第一了。
他思来想去片刻,刚开始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个人太烦了,天天在自己身边刷存在感,笑着要把他拉进喧嚣里。
可后来想想,或许更因为那个与自己极为相似又在某些地方完全不同的灵魂。
冯周思考了半天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最?后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艺术家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在心里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夸了一遍,仍盯着外面晃动的树影。
冯周拍了拍他的肩,总结陈词:“你很好。”
被发了好人卡的虞少淳莫名其妙:“之前你觉得我不好吗?”
冯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说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解释不明白你当做明白了别问就好。
九点多快十点的时候,大巴车才喷着黑尾气,慢悠悠地停在车站旁。
郊区的空气比市内清新太多,依稀能见到天上的繁星。小路没做太多的修饰,天然又淳朴的一条土路,两旁的草在盛夏的晚风中疯长,隐约能听见虫鸣。
“这?种地方也太好了,”虞少淳说,“以后退休了住这儿不错的。”
“上次计划上班的生活,这?次计划退休生活了?”冯周觉得他的思维属实有些超前。
“多想一想总没错。”
虞少淳来了兴致,真的开始筹划退休生活:“我真的挺喜欢这儿的,以后买个带院子的房子,养一条狗一只猫……”
冯周接话?:“院子里种菜,回家看狗儿子吵架。”
虞少淳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上次你和我说过了,”冯周带着几分嫌弃看了他一眼,“你自己不记得?”
“不记得了,”虞少淳说,“就记得要和你一起,剩下的都记不太清。”
冯周对他这?种说两句就能抛出情话?的技能点毫无?招架之力,皱眉:“少说漂亮话。”
两个老人睡得早,他们只能从后院摸黑回家。冯周用钥匙打开工具房的门,一抹月色倾泻而下,照亮了有些憋仄的空间。
“我怎么觉得我像来偷情的?”虞少淳小声说,“美人儿,来给大爷亲一个。”
冯周板着脸锁了门,不接他的烂梗。
老房子是个小复式,冯周的房间在楼上,紧挨着书房,不如中山花园那座房子里的大,但好在采光好,下午一两点的时候能看见满室金黄。
“我是不是不能随便动?”虞少淳想起来之前去冯周家时的“规矩”,“你人呢?怎么不开灯?”
“别急。”
冯周的声音在一片黑暗的房间中响起。
然后一捧暖黄的光在桌上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这?是……”
虞少淳怔在原地。
桌上放了座手工搭成的模型房,装在透明塑料罩里,旁边散落了不少工具,似乎才完工没多久。
房子是小复式,带了花园和池塘,院子里有藤椅有葡萄架。亮光从房间的窗户里透出来的,洒在绿色的草坪上。
和之前只存在于他叙述中的“理想豪宅”有七八分相似。
“还好回来得及时,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冯周说,“生日快乐……男朋友。”
虞少淳没说话。
冯周见他没反应,有些不安:“不喜欢吗?”
“没有,”他轻声说,只觉得外面的虫鸣顺着夜风一起撞进了心里,“我很喜欢,特别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下周就完结惹,阔以去专栏瞅一眼预收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