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小孩儿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悄悄地从自家后门溜了进去,眼瞅着那一个瘦削灵活的身影消失在墙后的黑暗中,段云扬才放下了心,扭过头问郁弘:
“怎么说,那我们去卓宇家凑合一晚?”
郁弘想了想:“也可以。本来是安排了您住镇上?的。”
“我不想翻山了。”段云扬一脸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而且人家让我帮忙看着疑犯呢,出了事还?得我负责,索性就呆一块儿得了。”
他们出去的这一小会儿,卓宇就一直被绑在椅子上?。被拆掉的门颤巍巍地竖着,好歹给他挡了点风。这会儿男人大约是终于累了,正歪倒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只不过睡得很浅,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睛,眼见着是段云扬,才把?眼里那股狠戾的凶气压了一压。
段云扬还在那儿试图将门扣到该扣的位置上,郁弘已经上?前帮人解开了绳子,男人挑了挑眉,走过去蹲下?身,帮段云扬一起修起了门:
“一看你就是没做过这活的,我来吧。”
段云扬非常自觉地让了开来,就见男人三两下把?门扣了回去,又垫了几张硬纸板,好歹是颤颤巍巍立住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好了。不过......”
他看了段云扬一眼:“小子,你就这么把?我放了,不怕我一会儿跑了?”
“您这不是在这修自家的门呢嘛。”段云扬非常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才道,“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还?是应该要有的,您下午都那么诚恳了,再怀疑您,那怎么说都不太合适吧。”
男人少见地笑了笑,坐到了他的对面。
段云扬手上?摊了一份名单,是男人下?午写给他的,上?面列了所有当初去修缮过山神庙的成员,林林总总的得有近十个,郁弘已经脑内生成了他们的基本资料,连同照片一起摆在了桌上?,方便他认人。
“先做排除法吧。”段云扬挽起袖子,拿了笔,“这几个一米七几的可以划掉了。”
男人凑过来看了一眼:“林全前两年被塌了的房梁砸了下?腰,这会儿估摸还躺着呢。他没这个力气,可以不管他了。刚子去年就到山外?去了,一直没回来过,他也不可能。”
“剩下......我看一眼。”段云扬有些头疼地看了眼纸,“还?有五个。”
“这里面有跟你结过仇的吗?”他决定换一个角度。
男人冷冷一哼:“这个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跟我有仇吧。”
“特别有仇的呢?”段云扬从善如流地接着问他。
男人沉默了半晌:“没有。”
“嗯?”段云扬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名单,“我以为您会说郭叔呢。”
“他?”卓宇有些讽刺地笑了一声,“老顽固而已。一门心思守着村里的规矩。我俩没怎么打过交道,他只是单纯地看不上?我而已,觉得我应该早点自觉地滚出去,少来祸害他的村子。”
“那就都得去走一趟了。”段云扬叹了口气。
“先去哪家?”郁弘问他。
“去戴家吧。”段云扬想了想,事实上?,刚刚看到戴瑞的名字,他就有些意外,“没有门窗破坏的痕迹,一定是进去的时候趁别人不注意把项链放进去的。别人搜过的地方再放会有风险,最好的时候就是第一批就混在里面,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戴鸣不是说他爹和郭叔站在前排吗?正好去问他要份第一批人的名单,跟我手上?的这份对一下?,看有哪些人是重合的。”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蓦然顿了顿。
如果说要想找重合的人的话,那么首当其冲的一个人,其实就是戴瑞。
郁弘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之前在神庙里,我记得您有话没说完。”
“对。”段云扬叹了口气,“当时我听戴瑞讲完所谓的故事,我就觉得其中有些地方挺牵强,只不过一时之间说不上?来。现在一回想,再对比一下?真实的原委,总觉得......”
他看了卓宇一眼:“那几处和事实有出入的地方,都是对您不太有利的。我觉得他好像对您,特别不满?”
“戴瑞吗?”卓宇也怔了怔,“我和他没怎么说过话。”
“还?有一个地方,我也觉得不太对劲。”段云扬慢慢地道,“他让他媳妇儿去拿钱的时候,大娘当时愣住了,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被他堵住了话头。你记不记得?”
“好像有点印象。”郁弘有些茫然地想了想,“怎么了吗?”
“还?是那种感觉,说不上?来。”段云扬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所以特意透过窗看了一眼,后来大娘确实拿了个红封出来,我才把?这事儿给暂时搁了搁。”
“现在想想......”他喃喃了一句,“我还?是觉得她的神情有点奇怪。”
“她当时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戴鸣不是说他爹这两天没出去过吗?”郁弘道,“如果真的是他。小孩儿不知道也就算了,自家媳妇儿总不至于睡得这么死,一点也不知情吧?”
“他什么时候说过......”话说了一半,段云扬突然反应了过来,皱起了眉,“胶鞋。”
“对啊。”郁弘说,“如果他出了门,这些天一直都在下雨,那鞋子肯定脏了。这会儿,雨停了总要拿出来洗了晒的吧。”
“我想换一个思路。”段云扬突然道。
“现在已经基本确定了,凶手是想嫁祸。那么,在这件案子中,应当存在两双脏了的胶鞋,一双是卓叔你的。”他伸手示意了一下?,“那还有另外一双,也就是凶手那双,去哪儿了?”
两人俱是一怔。
“有一种可能,是他回来的路上直接丢掉了。”段云扬道,“但是很显然,这起案子不像是预谋杀人,而是激情杀人,那么他不太可能丢掉自己唯一的,穿着的鞋子。而且,一旦丢弃的位置选不好,会引来更大的麻烦。所以,最保险的方法,是——”
“藏在自己家里!”郁弘猛地抬头看着他。
“按照他原来的计划,不会有人怀疑到他。”段云扬慢慢地道,“那就更没有特意去翻他家的道理,放在家里,其实是很安全的一个做法。”
“这双胶鞋当然不能拿出来晒,甚至都不能出现在人前,因为,只要它一被人看见,就坐实了他当晚出去过的事实。”
“你是不是有怀疑对象了?”郁弘问他。
“我记得,那天小丫头迟迟没有回来。最后大娘递到我手中的,是一双全新的胶鞋。”段云扬看着他,轻声道。
“既然鞋子没有脏,她又为什么不直接把?那双常穿的鞋子拿出来,而是特意,翻了双新的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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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装着事儿,睡觉也睡不安稳。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段云扬就醒了。
郁弘看着他,轻声道:“戴鸣早上的时候就出去了。”
“行。”段云扬深吸了一口气,“最好是我想多了。”
再次来到戴家,没有了小孩子的嬉闹声,不大的小院子里蓦然清冷了不少。他们跨进门的时候,戴鸣的娘正低着头洗衣服,一抬头看见了段云扬,怔了怔,将沾了泡沫的手在一旁的毛巾上擦了擦,才道:“是您啊,找阿鸣么,刚才出去了。”
“我知道他出去了。”段云扬笑了笑,“我是来找叔的,他在家吗?我有点事情想问他。”
“啪”地一声,女人手上?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她似是被这一声激得回过了神,将毛巾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后,才讪讪地道,“......他刚去隔壁屋接丫头了,估计得一会儿再回来。阿鸣这孩子,把?妹妹带走了也不吱个声,还?得麻烦人家照顾。”
“要不,您一会儿再来?”
“没事儿。”段云扬和郁弘对视了一眼,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既然这样。大娘,我们先聊聊吧。”
等到女人真的在他面前坐下?后,他才慢慢开了口,抛了个令人有些意外的问题:
“我听戴鸣说,昨天你俩吵架了是吗?”
“嗨。”女人神色有些不自然,搓了搓手指才道,“这孩子,什么都往外?说。我和他爹吵起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都是因为一点儿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夫妻哪有隔夜仇的。”
“您说的是。”段云扬笑了,“所以这回,是因为什么吵的,能和我说说吗?”
女人偷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道:“前两天,家里遭贼了,丢了些钱。那天他出去了,我临出门的时候忘了锁门,一回来才发现抽屉里的钱没有了。因为这个吵的。”
“丢了多少,找回来了吗?”段云扬顿了顿,问她。
“五......五千。”女人咬了咬牙,“没呢,要找回来了哪还能吵啊。本来以为是被那个谁拿了,结果昨天......”
她说到这,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妥当,硬生生地卡在了那里,半晌才道:“我们这偶尔就会遭贼的,都是熟人,也不好意思找到人家门上去,只好私底下?悄悄儿地找,至于找不找得到,那就都看缘分了。”
“不是个小数目啊。”段云扬说,“您刚刚是想说,以为是卓宇偷了你们的钱吧?”
被戳破了心事,女人骤然涨红了脸:“......是。”
“无凭无据就这么怀疑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段云扬笑了笑,“不过五千块的确不是什么小数目,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和我说。”
“没......没事儿。”这回女人很快地冲着他摆了摆手,“不用了,哪能再麻烦您呢。”
“不用这么客气。”段云扬转了转手里的笔,话锋一转,“对了,叔前两天晚上?,有出去过吗?”
他的问题转得很快,女人看着他,似乎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道:“......没有。”
“真的没有?”段云扬追问了一句。
“没有。”女人扯了扯身上?有些褶皱的袄子,道,“您这话问的。我俩可睡一个屋,他要出去了我能不知道嘛。这两天他一直在家里做活儿,忙得很,没工夫出去。”
“哦——”段云扬拖长了音调,应了一声,道:“我之前还?听戴鸣说来着,您家是刚刚翻新过,还?是他爹亲自动手弄的,我瞧着这房子挺漂亮的,叔可真是能干。”
“他就是爱干这些。”女人道,“年轻的时候学了手艺,总不能荒废。”
“所以以后想让戴鸣也做这一行么?继承他爹的手艺?”段云扬笑着问她,“我瞅他自个儿好像不太乐意。”
“哪轮得到他乐不乐意啊。”说到孩子,女人不自觉地就多说了几句,“犟了好几天了,他爹也训了他好几次。这年头,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挑挑拣拣些有的没的。他爹张罗着又是送东西又是送钱的,他说句不乐意就不去了,怎么可能由着他。”
“他一开始的时候,问过我,能不能跟着我做事。”段云扬对她的话未置可否,只是接了这么一句,手指轻轻地在石桌上?敲打着,“我说,他要是能把这次的凶手抓到了,就答应他。”
“这......这孩子,居然跟您说了这样的话么。”女人慌得直接站起了身,“这不是给您添乱嘛,我回头一定好好跟他说说。”
“没关系,您不用这么紧张,事实上?,我觉得他挺有天赋的。”段云扬看着她,“也很有热情,是个好孩子。”
见女人还?是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笑了:“您坐。站着干什么?”
“......是吗。”女人重又坐了下?来,“真是没想到。”
段云扬手撑着下?巴,看了她一会儿,刚准备接着开口,就听到了身后的一声门响。
戴瑞回来了。
大约是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他手上?原本牵着的小女孩飞奔过来的步子停了停,怯生生地望了眼一旁的女人,被一把?拽过去之后瘪了瘪嘴,刚准备要哭,就被女人严厉的眼神硬生生地止住了。
男人原本低着头,烟还?夹在手中,一抬头看见段云扬,愣了一愣。
自他进来以后,段云扬就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的神情变化,这会儿,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注意到男人的眼中眸光一闪,第一时间的动作竟然是把没夹着烟的那只手微微地往后缩了缩。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在他们仅有的一次会面中,男人自始至终只脱下了一只手套。
那具死相凄惨、死前还?保持着挣扎姿势的女尸的模样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这不着边际的联想骤然在他脑中催生出了一个想法。他瞥了一眼那只手,不动声色地问道:
“叔,您手上?,是受了什么伤吗?”
男人沉默了一下?,开了口:“昨天出门的时候,被猫抓了两道,没事。”
“没事儿吧?”段云扬走近了几步,不顾一旁郁弘有些愕然的表情,一把?把?他拽了过去,露出了一个关切的表情,“我这位朋友是学医的,可以帮你简单处理一下?。”
郁弘:“......”
“对。”他还?是反应了过来,道,“被抓了不是小事,我可以帮您先消个毒。”
“不用了。”男人顿了顿,冷声开口,径直走开了几步。
他似是抬头看了面前抱着孩子的女人一眼,目光交汇的瞬间,女人眼角似是有晶莹闪过,只不过片刻之后,她就别开了眼睛,抱着女孩子走进了屋。
“叔。”段云扬看着他,叹了口气,“我记得您说过,不管做什么,山神都是看着的。”
“天道轮回,自有因果。”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男人冷声道。
“刚刚花了大笔的钱装修完房子,家里就遭了贼。”段云扬只是静静地道,“为了自己的孩子的将来,还?要低声下?气地去求人,既要送礼,又要送钱,折腾了好半天,别人还?不一定答应您。叔,这样的感觉,不太好受吧?”
男人沉默了。
“当时看到那个姑娘的时候,您心里在想什么呢?”段云扬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男人霍然抬起头,如狼一般的眼睛盯住了他,眼里全是阴沉,“你不是应该在审卓宇吗?他的嫌疑貌似比我大得多吧,他还?有过想杀人的前科。你不去审那个疯子,跑来质问我?小子,你是不是太过包庇他了?一个杀人犯?”
“他的嫌疑比您大得多。”段云扬似是咀嚼了一会儿这句话,然后笑了,“我没这么觉得啊。至少,山神庙里的赃物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男人的脸色彻底变了。
“叔啊。”段云扬坐下?来,“您知道为什么我第一个就来您家么?”
“我怎么知道。”男人硬邦邦地道。
“因为您说得太多了。”段云扬看着他,“也算是巧合,我还?因着您儿子的缘故,到您家蹭了顿饭,您当时心里是不是很慌张?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大娘很担心吧?您是怎么和她解释的?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意外?”
“别说了!”男人死死地盯着他,咆哮道。
“现在能把您的手给我看看了么?”段云扬连动都没有动一下?,轻声道。
“人的抓痕和猫的抓痕,我想,不用说专业的医生了,就是您自己,也分得出区别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把那双胶鞋藏在哪儿了呢?”
男人的身子绷得很紧,半晌之后,肩膀颓然地松了下?来:“在......槐树下?。”
“你们自己去翻吧。”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段云扬站起身,走到他边上。
“在再次踏进这个家门之前,我还?一直在说服自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只是巧合,就跟卓叔那样。”
“但是。”
他叹了口气:“戴鸣是个好孩子,您......好自为之。”
“砰”的一声门响,撕心裂肺的哭声被尽数关进了门内。
“难得。”段云扬看了看天边,“下?了这么几日雨,今天出太阳了。”
“剩下的事交给我,只是......您还要等戴鸣吗?”郁弘犹豫了一下?,问道。
“算啦。”段云扬回头冲着他笑了笑。
“他应该不会想见到我了,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完惹
评论区有小可爱把好几个细节都点出来了=w=有点厉害
下一卷会有点点灵异恐怖的内容,打个预防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