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他不懂规矩,陪着皇女家的小世子玩捉迷藏,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疯跑。被掌事发现,扒光衣服吊起来,打了二十藤条。那种疼刻骨铭心。
从那以后他就知道,自己是不配与贵主玩捉迷藏的。可以玩骑马驹,他当马驹;也可以玩跳山羊,他当山羊。
母亲嫌他晦气,说他没用,勾引不到贵主给家里挣些银子,对他非打即骂。阿父虽然看了心疼,却也帮不了他,谁让他非挑了那么个日子来到这世上呢。还连累的阿父被母亲责难。
他见人就跪,身子永远蜷缩在硌人的石子上,粗活重活抢着做,卑微地讨好着所有人,只是希望,少挨些打。
楚棠思及往事,面露悲戚,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受那么多苦,为什么就不能活得像个人一样。
高凤看着面前惊慌推拒的少年,以为他是不愿意跟自己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拽了起来:“软骨头,当贱奴当上瘾了么?”说着拉着人快步往前走。
楚棠对于她的羞辱十分麻木,他的腿早已跪得没了知觉,被拽得踉踉跄跄,手腕处传来一股热意。
楚棠垂眸看去,悲哀地想,这腕子碰到了贵主的手,今天怕是保不住了。不对,自己的额头也碰到了,怕是脑袋也保不住了。
死到临头,楚棠竟然奇异的平静下来,注意力集中到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
骨节分明、五指修长,掌心干燥温热,指根处有一层薄茧,应当是常年习武留下的。袖口处银色的护腕,显得整只手充满力量,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感。
两人走了一段,来到一辆运送粮草的马车前,此时车上的粮草已经空了,只在车厢里留下一层厚厚的稻草。
高凤将人推上车,从一旁捡来一根缰绳,在楚棠脚腕比了比,发现那里有伤,便把绳子穿过他腰间,打了个结,另一端系在车辕上。威胁道:“老实待着,别想跑。若是被我抓到,打断你的腿。”
“奴不敢。”楚棠慌忙回道,他咬住舌尖,没有闷哼出声,也没敢告诉高凤,他腰上也有伤,比脚腕严重。
在楚棠的意识里,主人想绑哪里便绑哪里,就算主人想把绳索套在脖子上,也只能乖乖地引颈就范。喊疼,只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况且,他也不会自作多情的认为,高凤不捆他的脚是因为怕他疼。
大概,只是觉得绑在腰上,更结实一点吧。不过根本没有必要,他一个贱奴,还是被俘虏的贱奴,身份更是低人一等,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那些昔日的贵主,可能还有被特赦的机会,而他,只会被欺辱的更惨吧。
只有听话,才能好过一点。
高凤对他的乖觉十分满意,她拍拍手,转身走了。军中还有很多事情等她定夺,先把人带回梁州城,一切来日方长。
楚棠望着她的背影,却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就这样?没事了?
他既没被砍手砍脚,也没被拧下脑袋,甚至都没有挨打,只是被警告不许跑。
康平城快被攻破的时候,城中人纷纷传言,说敌军首领青面獠牙,丑陋不堪,一晚上要十个小侍伺候,被她玩弄死的男子不计其数。可他真见到了本尊,好像跟传闻中的不一样。
她不丑,反而美得像盛开的牡丹,雍容华贵,张扬热烈。她也并不吓人,不像康平皇城里的贵主,动辄打死奴仆。她对他的态度堪称温和,只是还不知道,她玩弄小侍手段残忍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楚棠心里正七上八下的胡思乱想,一个人影笼罩在头顶。楚棠认出,是刚才跟在将军身边的副将,连忙跪好行礼:“大人。”
秦英吓了一跳,这人怎么说跪就跪,她赶紧往旁边一闪,避开这一礼。
开玩笑,这可是她家殿下铁树开花要带回去的人,小郎君上轿头一遭。她要受了这一跪,回去就得跪钉板。
“啧。”秦英摇摇头,看向楚棠的眼神意味深长。
楚棠被她盯得有些发憷,小心翼翼问道:“大人何事?”
“啊差点忘了。”她一挥手,几个随从上前,将手中的东西放到马车上。
“这几个包裹里是衣服、被褥,这个盒子里是治伤寒的丸药,还有治外伤的膏子,内服外涂你自己看着办。还有这些吃的,羊乳不易存放,只备了几盅,你喂孩子吧。没有了再去找我,沿途有养牛羊的百姓,买一些就是。”秦英指着车上的几样东西,一一交代。
“对了,我叫秦英,你缺什么东西,只管叫赶车的兵卒去给我传话。但只一样,不许逃跑,听见没?你要是跑了,主上得扒了我的皮。”
“秦英大人……”
楚棠震惊地看着车上的一堆东西,衣服被褥都是柔软的绸缎料子,上面绣着各色精致的花纹,一看就是从宫中的贵主屋里搜罗来的,莫说穿,楚棠这辈子摸都没摸过。还有那些吃的和伤药,也不是他这种贱奴可以享用的。
“这些……是给我的?”楚棠磕磕巴巴的问。
他很有自知之明,他长得不算顶好,身上又伤痕累累,身份卑贱不如猫狗,他实在想不通,那个将军为什么会对他特殊照顾。就算是要选奴侍,也该找些身份贵重,容貌倾城的才是。
常年生活在底层,楚棠其实看得明白,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最喜欢做的,便是把同样尊贵的对手踩进泥里,极尽羞辱,享受对方不甘又无可奈何,只能摇尾乞怜的样子,满足内心阴暗的念头。
而折磨像他这种生来卑贱的人,就像碾死一条臭虫,毫无快感,甚至还嫌脏了手。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配得上这一车贵重的东西。所以不敢穿那些华贵的衣服,也不敢吃盒子里的点心,他怕这是断头饭,真要吃了,就没下顿了。
秦英也是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家殿下撒什么疯,见他缩在马车角落里,胡乱安慰道:“给你你就用着,撑死总比饿死强吧。再说,就算你高洁贞烈,不受嗟来之食,孩子总得吃穿吧。你自己听听,小丫头哭声都弱了。”
襁褓中的小宝宝哭得满脸涨红,小舌头裹着嘴唇一下下嘬着。楚棠心疼地摸摸她的小耳朵,玉儿已经饿了一天了,他再也没心思顾及其他,事后若贵人追究责罚,他受着就是。
“多谢大人。”楚棠道过谢,拿起小汤匙,盛了一勺羊乳,小心送到楚玉唇边。小宝宝急不可耐的张嘴吞咽。
“啊......啊!”一勺吃饭,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小胳膊小腿也乱舞乱踢,示意还要。
“玉儿不急,慢慢吃,还有好多呢!”楚棠一勺勺喂着,声音温柔的安抚着她。
等到一盅羊乳喂完,楚玉闭上眼睛睡着了,睡梦中还满足地咂咂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楚棠也难得跟着笑了笑,把孩子放到车厢背风处,从包裹里抽出一床被子盖在楚玉的包被上。
再看天已经暮色四合。远处,秦英几个副将正在围着那个将军说着什么,将军侧头听着,夕阳余晖撒在她身上,裁成一道剪影,看不清她的模样。隔得老远,却仍感受到那高贵冷艳的气质。
还不知道将军的名字,楚棠想。
肚子里饿得打鼓,楚棠打开食盒,拿起一块精致的糕点大口吃了起来。吃饱后,又给自己身上的伤口敷上药。
他的头晕晕沉沉的,今日一整天,精神一直紧绷着,此刻已到了极限。
仰头倒在柔软的稻草上,楚棠闭上了眼睛。
不管了,明日是死是活,都随他去吧。现在他要好好睡一觉。
第二日,楚棠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车厢里。马车正沿着官道轱辘辘前进着,一路向北。
今天天气很好,虽是数九寒天,阳光却扫除一切障碍,直直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楚棠坐起身,发现之所以觉得暖和不是因为阳光好,而是他身上不知何时,盖了好几层被子,围的严严实实。
他前后看看,他乘的马车是在军队中间,前面不远处便是将军和她的一队骑兵。而后面,则是几十辆囚车,里面关押着昔日的皇族贵主们,一个个脱簪散发,身着囚服,戴着沉重地枷锁,车边有重兵把守。再往后,就是其他俘虏,绑成几排被士兵赶着走。
相较之下,楚棠身上栓的这根绳子,可以说是很敷衍了。
虽然待遇比其他人好很多,但楚棠没有沾沾自喜,做奴多年的直觉,让他总想把事情往坏处想。
他甚至想到,是不是高殷皇帝得了什么怪病,需要他的心头血做药引,所以提前给他吃点好的,以免到时影响药效。
康平距离梁州千里之遥,高凤率领大军日进百里,速度已经很快了,却也用了十余日才到了高殷国都城外。
宝簪与高殷,以前曾经是一个国家,后来藩王割据,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三十几个,一直打了百十年,才形成宝簪、高殷南北割据的局势,两国以云岭山脉为界,相持百年偶有征战,但也让两国百姓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
如今,终于又迎来了大一统的局面。
永嘉帝高阳龙颜大悦,亲率百官在东华门外相迎,下旨犒赏三军。因高凤身至高位,已经封无可封,便象征性的赏了些金银、瓷器、丝绸、香料之类。
高凤领旨谢恩,起身后面色淡然地看着自己的阿姊。
永嘉帝刚过而立之年,现在身体还没有垮掉,她握着高凤的手,亲热地拉她回宫,诉说着大半年来,自己和皇父对她的挂念,眼中真情不似作假。
“好妹妹,你在外受苦了,这次你为我高殷开疆扩土,立下大功。往后就在宫里与朕作伴,征战之事,就交给其他武官吧。”高阳边走边道。
高凤不置可否,任由她带着,步履从容,仰头看了眼高耸的城墙,唇边勾起微笑。
梁州城,本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