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嘬了口酒,感叹一声,慢悠悠地开口。
唐梨眠给吨吨夹了一筷子鸡块,有些惊讶地发现他说的竟是一口标准的官话。唐梨眠又望了眼杨耀阳,因为想和唐梨眠一起听故事,他又请老乞丐从头讲起,他是真没发现这老乞丐的问题?
老乞丐故事讲得不错,也可能是这故事本身就充满传奇色彩,稍加润色就引得听众沉浸其中,尤其是杨耀阳,看上去都有些愤愤然了。
他讲的是五百年前,传说中的剑仙与友人游历蜀道时,友人被奸人所害,剑仙为了救朋友劈开了阴阳二界的分界,硬生生将友人的魂魄从冥界带了回来。在这一过程里,剑仙遇到无数艰难,奈河桥下里的红衣厉鬼,望乡台上友人的幻影……不管是什么都没能动摇剑仙的心智,最终终于救回友人。
民间本就流传着各种各样有关冥界的传说,上古以来修仙的目的之一便是长生,对于死亡人们总有种种幻想,甚至种种畏惧,但在老乞丐口中,生死被剑仙逆转,他凭着一己之力救回了死去的友人,抹平了可能的遗憾,这样的故事,的确很受杨耀阳这样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少年的青睐。
杨耀阳听完那剑仙如何一剑扬起冥河波涛,心中澎湃起伏,他激动地望向唐梨眠想找个人分享这种心情,却失望地发现唐梨眠仍旧是波澜不惊。
“桃醒姑娘,你不觉得剑仙真的是太了不起了吗?简直是吾辈楷模!吨吨你觉得呢?”
吨吨:……你连猫都不放过?
唐梨眠眨眨眼,问向老乞丐,“那个友人最后真的救回来了吗?”
老乞丐啃着肉,口中含糊不清,“当然救回来了,他后来还官拜宰相哩!老风光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吧。”
老乞丐动作一顿。
杨耀阳挠挠头,“桃醒姑娘,听故事嘛,不要这么认真啦。”活人是不可能进入冥界,所以这故事一听就是假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为故事中的人物经历而感动。
唐梨眠声音沉稳,“不,这个故事是真的,并且这就是酆都的源来。酆都并不是自古便存在的,而是五百年来慢慢改变,最终成为如今的鬼城,可是最初是什么原因让酆都与冥界的分界变得脆弱呢?是那位剑仙大人劈开生死之界导致的。”
她的声音是那么笃定,时间和地点又似乎对得上,叫杨耀阳都怀疑起来是不是真的有这段历史,但是不对啊,如果这是真的,玄云门藏书三千,肯定能寻到踪迹,他翻过藏书阁所有的书,从没见过这段故事,还是故事中的那位剑仙,如果真的存在,怎么会半点传说都没留下来?
老乞丐一副半醉半醒的样子,“小姑娘,听故事呢,最要不得就是认真——”
唐梨眠低下头,“所以那个朋友还是没有救回来,对吗?”
老乞丐哼哼唧唧就是不愿意继续说下去。
唐梨眠抬手指了指酒,问道,“这酒您还喝吗?”
“啊?”
“那就是喝好了?”见老乞丐没有动作,唐梨眠抱起吨吨,往储物戒里一送,取出断水,噌地一声放到桌上。
“前辈,让我们来谈谈牧夫人吧。”
“您说,我们能不能救下她?”
杨耀阳就是再讷,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他唰地站起来,抽出自己的青云剑,剑尖指向老乞丐,“你是邪修。”
老乞丐慢腾腾地给自己倒杯酒,看不见半点慌乱,“小姑娘,你比这小子机灵多了。”
唐梨眠嘴角勾出个弧度。
断水出鞘,刀锋如一泓秋水横斩过老乞丐的身体。
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他的脑袋砰地炸开,一声巨响后,里头装的白灰也炸了出来,身体跟破布玩偶似的瘫软倒下。
唐梨眠踩着凳腾起身,一脚把他踹飞出去。
老乞丐的身体啪地掉到地上,没有该有的沉重感,反而轻得很。
杨耀阳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身红红白白,“靠!这什么啊?”
“鸡血和石灰罢了。”
“什么玩意儿?”
唐梨眠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你三千道藏白看的了?邪修傀儡术里面有一门叫扎草人,用稻草做成人的模样,再泼一碗鸡血,要想做出的稻草人有脑子,就必须填上石灰或米糠。”
杨耀阳一脸懵,三千道藏里有讲这个吗?他怕不是看了假书。
“等等,你要去哪?”
眼看着唐梨眠一个翻身,从窗台边跃了出去,杨耀阳高声喊问。
“追邪修,这种低级的傀儡术,施法者跑不远的,季观情他们都围在外面。”话音未落,人已经看不到影儿了。
杨耀阳憋红了一张脸,所以刚才他们听邪修讲故事的时候,其他人都出去围堵了,就他一个人傻乎乎地真在听故事?
“愣着干什么,追哇!”
“啊?”突然的声音把杨耀阳吓了一跳,他循声望去,发现竟是老账房,原来他们刚才的动静太大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吓傻了?”老账房抽着眉,原本就皱巴巴的脸更愁苦了,像是在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中用。
“哦!”杨耀阳这才回过神一样,也从窗子翻了出去,往唐梨眠离开的方向追去。
老账房一磕烟枪,喊道,“行了行了,别看了,今儿这顿饭老头子我请了,各位别出去到处说啊!小五子,把那儿收拾收拾。”心中又是一叹,这小孩儿看上去不太灵光啊,都不晓得走门。
小五子方才都吓傻了,此时哪敢上去收拾。
“算了。”老账房笑骂句,“指望你我还不如指望大黄,我来吧。”
小五子连忙点头,跑到后头去了。
老账房佝偻着腰,收拾地上的稻草人,余光瞥向桌下一道不明显的金光,心想,果然小姑娘就是比小伙子心思细腻,就是心思细腻,想得也有点多啊——故事里头,友人是真的被救回来了,不然如今哪来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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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耀阳追出去后,压根看不到其他人的踪影,他想用传讯符找樊宓,却悚然发现传讯符也联系不上,他又挨个问路人有没有看到一个穿蓝衣服的小姑娘从这儿跑了过去,却都是摇头。
杨耀阳简直急得团团转,不禁埋怨起唐梨眠来,既然看出了对方的伪装,为什么不提醒他?甚至所有人都跑出去追查邪修,就他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自己心里头也清楚,自己这是无理取闹,怪自己学艺不精才会被对方瞒了过去。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雨飘上发丝,凝成一颗颗水珠,细细水痕划过脸庞,杨耀阳回忆着邪修的故事,既然唐梨眠说这个故事是真的,那八成就是真的,邪修他们有没有可能在故事的某个地方?
故事里头有什么?望乡台,奈何桥,黄泉路……这些都是酆都常见建筑,挨个找过去要费不少劲,但是如果缩小范围,以客栈为中心找过去也很快,但是邪修专门过来讲这个故事真是这么简单吗?
他该去哪找邪修?
等等——杨耀阳睁开眼,睫毛上雨珠颤动,剑仙劈开阴阳二界的地方在哪?他总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劈开吧!肯定是那儿有什么特殊之处!
如果邪修在那个地方,是不是说明邪修想救百誉夫人?因为百誉夫人怀了孕,所以他们打起了孩子的主意,但是他们也不一定清楚牧城主的身份,所以是要双保险?等等,威胁人的前提是人是活的,他们难不成是想救活百誉?但这个——不对啊,这是邪修会做的事儿吗?
杨耀阳抓着自己的头发,脑子里一片乱糟糟,怨不得教书师父总是骂他蠢,他是真的不擅长动脑子啊!
他深吸一口气,尝试给自己理出条路来。
杨青云,不要想多了,邪修为什么要来酆都,肯定是因为这里和别处有什么不同,我们就当找不同,找不同……
不同……
罗丰山!
故事里没提到一个现实地名儿,但若真说剑仙劈两界的地方,最有可能的就是罗丰山了!罗丰山常年鬼气缭绕,可以说是人间鬼气最重的地方,连死伤无数的战场都没那儿鬼气重。
“啪——”杨耀阳一脸恍然握拳拍掌,与其在这儿七想八想,不如先去罗丰山探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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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飞来蓬蓬雾针,断水挥过,响起一串金玉撞击之音。
这邪修简直太难追了,一路上花样百出,伤不到人,却棘手得很,唐梨眠渐渐失了耐心。
方才在客栈,那老乞丐讲故事时唐梨眠便给他种了追踪符,结果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能跑,被稻草傀儡绊住那么一会儿就跑得没影儿了,追了好久才追上,结果又叫他跑了。
唐梨眠站在雨幕中,断水淋了雨,正往下滴着水,她烦躁地抹了把脸,果然,她最讨厌下雨了!
也不知道季观情他们有没有抓住这个邪修,女孩烦躁地用脚擦了擦地,转过身,打算打道回府。
一道窈窕的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唐梨眠背后,随着女孩转身彻底映入她的眼中。
唐梨眠望着那道影子,无名恐惧涌上心头,一刹那彷如扑天倒海般,胸口压着块巨石让她不敢喘息。
黑影慢慢走过来,与唐梨眠擦肩而过。
那是个浑身漆黑的女子,穿着黑裙子,带着黑面纱,靠近时,唐梨眠甚至看到她上挑的狐狸眼和黑纱下猩红的嘴唇,如同吸饱血那样饱满。
唐梨眠握着断水,不敢动半寸。
她听到女子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说,跟我来。
鬼使神差地,唐梨眠就这么跟了上去。
储物戒里,吨吨被迫陷入沉睡,无法给唐梨眠提供任何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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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宓陪着牧蕴之顺着邪修残留的灵力一路找过去,这家伙太滑头了,灵力路径愣是有十几条,显然是提前做好准备来的。
季观情选了一条追过去,樊宓只能和牧蕴之一起,没办法,邪修的目标就是他,必须得留个人守在旁边。
樊宓撑着她的玉茗白伞,残留灵力已经褪得所剩无几,秋日里头下着雨,天黑得也比常日早,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敲一更天了,他们不能再在外面晃,否则被小鬼缠上更麻烦。
“牧城主,我们还是先回客栈吧。”樊宓仔细分析后,向牧蕴之提议,如果是她一个人根本不用怕这些魑魅,但多带了个人总是要考虑多些。
牧蕴之立刻拒绝道,“不行,阿誉还在等着我,我怎么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那些邪修要的是我,我去把阿誉换回来!”
樊宓捏住牧蕴之的手腕,“牧城主,你冷静些!百誉夫人现在在邪修手上,他们觉得您有价值才把她留下来,好做筹码,您这样不明不白地送过去,反而叫她没了用途,更危险!何况您也知道您现在的情况。”
牧蕴之愤怒地夺回手,“要不是你先来找我,我怎么会暴露?阿誉怎么会陷入危险之中?你要是怕危险就自己回去,我要去找阿誉!”
樊宓默然,这事儿是有她的原因在其中,现在她说什么都像是在推卸责任。
“那牧城主,我们——”
“牧城主?”樊宓拍了拍牧蕴之的肩膀,却不见丝毫反应。
牧蕴之神色痴痴地望向前方,喃喃着,“阿誉……”
樊宓瞳孔放大,只见牧蕴之如飞矢般冲了出去,速度与之前表现完全不符,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樊宓试图拦住他,牧蕴之却突然一个转身面向她,脚下青砖四裂,借着这股冲力一掌打向樊宓。
十步挡住了这一掌,樊宓被硬生生逼退三步。
也正是这三步时间,给了牧蕴之逃走的机会。
樊宓眼神暗了暗,这个牧城主,当真是藏拙藏得厉害。
樊宓凝神回忆方才的场景,牧蕴之明显是被摄了心神,才会突然暴走,联想他方才的喃语,像是看到了百誉夫人。
这也是邪修手段?樊宓眉头紧锁,她与邪修打得不多,对他们的手段更多也只是止于书页上的认识,远远谈不上了解。
樊宓叹了口气,现在灵力线索没了,牧蕴之也跑了,他们才来多久?就被邪修耍得团团转。
“樊宓。”有声音从右侧传来。
谁?
樊宓扭头望去,眼中警惕还未消去便被铺天盖地的白色占据。
“樊宓。”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向樊宓,“樊宓,你能救我吗?”
“夫人……”樊宓张了张口,只能突出这两个字,她想,邪修手段果然够狠,就是她也没办法在第一时间逃离。
唐梨眠款款走向她,伴随着白色靠近,浓烈的梨花香扑面而来。
果然是假的,樊宓想,真的唐梨眠身上清清淡淡,什么味道都没有,这梨花香从来都是她的臆想。
“樊宓。”假的唐梨眠开口了,她说,“在客栈的时候,你听到那个故事了吧,剑仙下冥界夺回友人魂魄,你可不可以也为我下一次冥界啊。地下太冷太黑了,活着时,我见不到太阳,死了我还是见不到,你把我带回来,好不好?”
这不是唐梨眠会说的话,她只会死了清净,一了百了。
这都是樊宓想的。
假的唐梨眠说着樊宓想说的话。
“后来那个友人真的救回来了吗?”樊宓问“唐梨眠”,又像是问她自己。
“唐梨眠”笑了,“能不能救回来有怎样呢?关键是你去救过啊,你不下来看看,怎么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啊?怎么知道能不能就救呢?”她的话颠三倒四,却都是樊宓所想。
“我怎么下去找你?”
剑鞘露出一点缝隙,十步缓缓抽出。
“你不信,还问什么呢?”
幻影消散。
樊宓拎着剑,冷然道,“假的就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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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雾气涌起。
唐梨眠追着黑影,速度越来越快。
不知从某时开始雨停了,四周也越来越亮,全然不是入夜的模样。
理智告诉她要停下来,但她就是做不到,她要知道这无名的恐惧源于何处,不是感官面对危险时警告的恐惧,而是那种见到某种特殊的、害怕的东西的恐惧,仿佛多年前极力隐瞒的某样东西被惨烈撕开的恐惧。
这会和她失去的记忆有联系吗?
这会和她不知何时欠下的因果相关吗?
唐梨眠没有唤醒吨吨,冥冥之中,她就是知道他会阻止自己去追寻这段掩藏的过往。
唐梨眠从不怀疑吨吨对她的关怀,如果吨吨想隐瞒,那一定是为自己好,一定是对的选择,可现在,她不想要对的选择,她想要真相。
如果她真的犯过什么错误,也得让她知道,不能继续这样不明不白下去,她没办法再用“忘记了就是不重要的”这样的借口逃避了。
升腾起的雾气模糊了视线,唐梨眠放慢步子,前方的黑影也停下来。
唐梨眠走向那个黑影,扯过她面上的黑纱,露出一张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脸!
远山黛、杏仁眼,盈盈水光,身上充满了勃勃生机,像一棵无忧无虑恣意生长的树苗……那是十六岁的唐梨眠。
唐梨眠喉头滚动,原来她的渴望、她的恐惧都是十六岁的自己吗?
那个女人只是个引子,她在其中扮演过什么角色?
“唐梨眠”冲她弯起眉梢,一派纯然天真,“去吧,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顺着指尖望去,浓雾消散处,一块牌匾缓缓浮现——
望乡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