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记得那人

清风削薄雾,远方天际微茫。

太阳自扶桑升起,天空渐渐染上霞光。

唐梨眠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则故事,老套的国王嫁公主,公主悬赏了三个问题,解决了这三个问题才能娶到公主,其中有一个问题便是要求婚人能见到第一缕阳光,当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东方,守着太阳出来的时候,男孩儿爬上高塔,面朝西方,抓住了第一缕阳光。

这其中的真假无从得知,但唐梨眠却牢牢记住了千万人等光的那一幕。

赤霞流涌,烧过天空,升腾起的大团云彩全被染成红色。

杨耀阳喃喃,“这不比白玉京更像仙境啊——”苍梧白玉京,世人公认的人间仙境。琼楼玉宇永不衰,珠宝繁花于一身。

唐梨眠抬起手,遮住落入眼中的霞光,浅浅的阴影笼着脸,她有多久没这样看过太阳了?

窸窣的声音从船舱内传来,季观情一撩竹帘,桃花目在光芒里眯了起来,“各位,吃早饭了。”

昨晚船舱里只有他和牧蕴之,唐梨眠不愿和他人呆在密闭的空间里,樊宓不知为何也不进去,杨耀阳半夜爬了出来。

季观情在船墙边靠了一晚,想出去,又不敢出去。他做了件见不得光的事,下命令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他早忘了,现在也不曾后悔,只是唐梨眠向来敏锐,察觉到他做过什么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她会怎么看他?她还会和当初一样对待他吗?

唐梨眠把他们之间的事都忘干净了,他其实是庆幸的,他比吨吨更舍不得唐梨眠痛苦,否则当初也不会因为抚辰几句话就愿意放手。他想要唐梨眠的喜欢,想的发疼,这世上除了唐梨眠没人会喜欢他,也没人喜欢过他。

唐梨眠忘记了,所以也忘了季观情知道桃醒这个名字,当年唐梨眠教他识字时,想起了这个名字,告诉了季观情,她说梨对桃,眠对醒,梨眠桃醒,梨花谢桃花开,总是一段好春光。唐梨眠说她打算写一本食谱,就用这个作笔名。

季观情拿着一截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写的最多就是唐梨眠和桃醒这两个名字。

可唐梨眠忘记了,在唐府才会那么若无其事地用这个名字。

她都忘记了,季观情却觉得松了口气,忘记了才好,忘记了才能重新开始,唐梨眠可以重新认识他。唐梨眠说喜欢温文尔雅的人,季观情就装的斯文体贴,唐梨眠说洒脱放逸是少年,他就是随性的公子哥,反正她喜欢什么,自己就是什么。

可心中又总有恶欲翻涌,想要把她圈起来,他们谁也不见,只有彼此,这世上容不下他们,他们也容不下世上的其他人。吨吨的担心是对的,总有一天,那些见得光的恶欲,会把唐梨眠重新拉回噩梦。

这一行,季观情怕唐梨眠知道真相,又怕她不知道真相。

霞光里,众人沉默地用完了早餐,杨耀阳想开开玩笑,给他们放松放松,但所有人都满腹心事,顶着季观情看傻子样的眼神,他也不敢做声了。

酆都和缀梦之间跨了大半个大夏,就比扬州府到缀梦少上那么一点点,酆都被戏称人间鬼城,危楼在那儿半点势力也无,只能靠翔舟飞过去,日夜兼程也要三天,邪修是卡准了时间算计。

这三天,他们再急,也只能困在船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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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紫宝石般的夜空高高展开,上面没有星子,也没有月光。

风吹过旷野,俯倒一片柔软的深草,唯一的光源是空中飞舞的零星流萤,巫族把这些小虫子称为景天,“景,光也,明也,炤也”,景天即光照天空。巫族自诞生来一直偏居长夜天渊,天渊地理位置特殊,终岁长夜,无光无亮,不见日月星辰,景天于他们有神圣之意。

易疏桐负剑前行,这七年来,他已经查过巫族所有能查的地方,却仍然找不到蟠虺人蛊相关线索,但这次却有了意外收获。

易疏桐又回头看了看跟在他后头的小姑娘,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巫族女孩儿,穿着巫族特色的短褂长裙,光着脚,脚脖子上戴着个铃铛银环,一路跑跑跳跳,清脆的声音砸在人心上。

小姑娘是易疏桐之前认识的,叫阿朵,第一次见面才四五岁,易疏桐用一枚玉珠子换她带了段路,后来熟悉起来,每次来都带点小孩子爱吃的零嘴。

上次他以为是最后一次,送了不少东西给她,阿朵哇哇地哭,说什么都哄不好。这次他意外来访,阿朵主动找上来请他带她出去,阿朵的父亲是意外落入天渊的修士,和阿朵母亲相爱后有了阿朵,但因为阿朵身患怪病,巫族没人能治好,为了救阿朵,她的父亲离开天渊至今未归。阿朵的母亲一个月前离世了,她想去找父亲。

易疏桐是这百年唯一一个主动来天渊的修士,也有足够的身份带阿朵出去。

巫族虽不是邪修,但与正道相比,仍是手段诡谲,三百年前也屠魔令没伤巫族一人,但那之后巫族为了自保与修界定下了规矩,以蒲水为界,互不打扰,各持三枚玉令准许往来。

阿朵想到的唯一能帮她的人就是易疏桐了,小姑娘又哭着求了很久,易疏桐只能答应。

这次易疏桐想去天渊深入探探,本不打算带上阿朵,可阿朵怕易疏桐走了就真的不回来,说什么都要跟上来,小姑娘巫蛊手段不错,有易疏桐在也不会有生命危险,索性也就带上了。

“疏桐哥哥,你到底要找什么呀?”阿朵小姑娘两条小辫子甩得飞快,跳到易疏桐跟前,扯着他的袖子问,“每次来都要到处逛,天渊就这么大,还能逛出花儿来?”

易疏桐一双眼睛深墨点就,景天的光落在他的侧脸,沉默而冷峻,“不行,哥哥找的东西是不能说出来的。”他揉了揉阿朵的头,蟠虺人蛊兹事体大,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阿朵撇撇嘴,其实想想也知道,能叫霜重尊者三番两次出马的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她只是觉得就这么走下去实在是太无聊了,随口找的话题。

阿朵歪着脑袋想了想,决定换个话题,“疏桐哥哥,你能给我讲讲梨眠姐姐吗?我听说她是哥哥的夫人,是传说中千金榜的美人,她是不是特别漂亮啊?就像——就像是每天草原上飞着的景天一样?”

阿朵一直待在天渊,杀妻证道的故事没有传到这里,说这话只是单纯好奇传说中的千金美人,又不懂叫什么肯为一笑轻千金,只会把人比作自己能想出来的最美的场景,这样的话也只有小孩子才能说出来,让人会心一笑。

易疏桐抬眼,好巧不巧,一片景天映入眼帘,莹莹绰绰的微光,“应该是。”他着实没怎么正眼看过唐梨眠,唯独一次也是女人死的时候,但那般眉眼比起眼前景天,想来若是论及罕见程度也是不遑多让?只是——

“只是比起景天,她更像梨花。”一样的干干净净,一样的纯白无辜。

“梨花?梨花是什么?”天渊里没有梨树,阿朵也没见过梨花,但想来应该是某种非常非常漂亮的花。

易疏桐想起唐梨眠院里的两株梨树,春日里舒展枝叶,微风扫过,雪一样簌簌而落,而唐梨眠,和月折梨花,“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梨花是一种非常好看的花,洛泠崖上有两棵梨花,等明年春天,就能看到花了。”

阿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就不敢继续问下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悲伤从易疏桐身上开出了花,汲取着男人的痛苦,泼泼洒洒。

易疏桐继续向前走,招呼着阿朵叫她跟上。

阿朵顿了片刻,才慢吞吞回道,“哦——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