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人间一场(樊宓单人,不喜可跳)

修真界总喜欢将樊宓与易疏桐作比较。

他们一个是纯然剑心,一个是天生剑骨,两个都是百年不遇的剑修天才,两个都是入道即问道。

即使辈分不同,但所有人都默认樊宓会是能与易疏桐相提并论的强者。

可是又有谁记得樊宓问道前的那些经历呢?

易疏桐十六岁月下舞剑,被路过的长醉尊者点为亲传,是玄云的小师叔,举全派之力培养,是云端上的仙人,是天之骄子。

而樊宓,不过是个小宗门内长老的妾室之女,混杂着妖族的血脉,卑微轻贱,是谁都踩一脚的玩意儿。

樊宓有双浓翠的眼睛,宛如深山古潭沉静,叫人见之不忘。

但这也是她卑贱的象征。

樊宓还记得那个给了她这双眼睛的女人,她是人间花楼里一个普通的妓/女,因着鲛人血脉,得了把好嗓子,一双浓翠的眼睛波光潋滟,倾倒不少来客。

其中就有樊宓的父亲。

他许了女人很多诺言,却一个没兑现,但女人却依旧当了真,到死还念叨着这些话。

男人狎玩后一走了之,女人却需要抚养樊宓,但一个能把男人床上话当真的女人能有几分聪明?

樊宓遇到唐梨眠前是没有名字的,因为女人说她的名字需要父亲来取。

花楼的护院曾教给樊宓一些防身招式,女人发现后用鞭子狠狠地抽了樊宓一顿,饿了她三天。

女人说,樊宓是女孩子,不能舞刀弄枪,没有哪家千金小姐会学这些东西,她说女孩最重要的就是温顺乖巧,讨好男人。

樊宓讨厌女人反复地念叨,但她只能顺从女人,否则女人就会尖叫发疯。

樊宓不怪女人,女人口中的一切都是花楼的妈妈们教给她的,从小到大,天长地久,让女人对此奉为圭臬,这些东西是女人的信仰,她觉得只要自己乖巧听话,就能取得男人的欢心,就能过上好日子。

樊宓十岁时才被接回去,男人不是因为什么父女情才认回她,只是因为如果樊宓还留在花楼里,就总会有接客的那天,这让男人觉得羞辱,女人不过是顺带的。

但女人对此却感激涕零,抱着十二万分的欣喜去了男人的宗门。

女人那双浓翠的眼眸出卖了她妖族混血的身份,母女二人在宗门里受尽欺负,谁都能踩一脚。

女人很快就被折磨去世了,临死前还一遍遍对樊宓说要听话。

于是樊宓很听话,她是整个宗门里地位最低的存在,比仆役还不如,起码仆役还能拿些俸禄,她却什么都没有。

樊宓听着所有人的话,干最累最脏的活儿,吃难以下咽的饭,穿最破旧的衣服。

男人没有给樊宓取名字,所以别人都叫她杂种,小杂种。

可不是小杂种嘛。

妓/女的女儿,妖族的血统。

这是她应得的,十几岁的樊宓坚信着,她是杂种,她得温顺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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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宓十四岁的时候,玄云门开了论剑大会,因为好用,被男人当做随从顺手带到玄云。

樊宓被指使着跑腿时,遇到了唐梨眠。

女孩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身溶溶漾漾的月光,美得像是一场梦。

樊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在她的世界里,最完美的人就是女人口中说过的那些千金小姐,樊宓想,唐梨眠就是这样的千金小姐,该用金玉供养,所有人都喜欢她。

樊宓不敢冒犯这样的千金小姐,但她又舍不得离开,就这么呆呆地躲在角落里望着唐梨眠,直到被发现。

唐梨眠看不见,所以拜托樊宓带她回去。

樊宓看着唐梨眠无神的眼睛,很难过,又不自觉庆幸,因为唐梨眠看不见,就不会知道她是多么丑陋。

这段路很短,樊宓很快就走完了。

樊宓离开时心中充满了不舍,她在唐梨眠院子外徘徊了很久,回去后被男人打骂一顿。

第二天,男人一脸谄媚地把樊宓交给了玄云门的管事,樊宓这才知道,是唐梨眠派人要的她,男人为了讨好霜重尊者的夫人,自然毫不犹豫地把樊宓送出去。

樊宓被带到唐梨眠面前,唐梨眠笑得很温柔,她问樊宓,“你是叫樊宓吗?”

樊宓慌乱起来,她没有名字,也没听过“樊宓”这个名字,她怕是唐梨眠要错了人,但她不想被送走。

所以她点头,说,她叫樊宓。

自此,樊宓有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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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梨眠不缺人伺候,她也不是很爱说话,甚至比起热闹更喜欢一个人。

唐梨眠用不着樊宓。

樊宓被她命人带到外门,跟着弟子们一起修炼。

樊宓离开时,憋了很久,也只说了一句,“我会很听话。”

唐梨眠歪着脑袋,没有理解,她安慰樊宓,说不要紧张,玄云门弟子都注重修为,没有欺压排外的恶习,樊宓不会被欺负。

唐梨眠还说,她觉得樊宓是个剑修胚子,未来不可估量,她等着樊宓问道三千。

从来没有人跟樊宓说过这些话,别人都说她是杂种,只有唐梨眠说她是天才。

可她怎么可能是天才?

樊宓初入修行非常吃力,比起寻常修士,她入门实在是晚,但她记着唐梨眠期许的语气,不想让唐梨眠失望,她拼命修炼,日夜不停的练剑。

玄云门教导的知识与女人对她说的那些话截然不同,女人要樊宓乖巧温顺,可剑修看重的是坚韧的道心,女人对樊宓说一切都要顺从男人,但玄云门教导的是顺从自己剑道……

樊宓才恍然,自己曾经坚信的东西是多愚蠢。

樊宓想起唐梨眠,她怎么能把唐梨眠比作女人口中的“千金”,唐梨眠应该是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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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修真界都知道,玄云门樊宓天生剑心,是绝顶的剑修天才,但樊宓刚入道时,却被认为天资驽钝。

虽然玄云弟子是修真界出了名的清正,门内也没有仗势欺人的邪风歪气,但这并不意味着樊宓在外门过得多好。

玄云乃第一剑宗,无数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入的巍巍大派,樊宓是“空降”却没有相应的实力,很多弟子心中其实是不服气的,连带着对送樊宓进来的唐梨眠都颇有微词。

伯乐识千里马是因为有一双火眼金睛,唐梨眠提携了废物般的樊宓,是因为她瞎了眼!

樊宓听到这些流言后,恨得咬烂了唇,但她甚至没有反驳的力量,因为她就是像别人口中说得那样——废物。

樊宓只能更加拼命地修炼,走火入魔般修炼,她甚至不敢去洛泠崖见唐梨眠一眼,她什么都不怕,就怕唐梨眠失望。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还是会偷偷去看一眼唐梨眠,她曾在花楼里学过些小技巧,能伪装自己的声音,每一次只要唐梨眠发现她,和她搭话,她就会用不同的声音回应。

她编造过各种身份靠近唐梨眠,后厨的伙计,扫地的小厮……就是没有一次用过自己的身份,用这种方法,她骗了唐梨眠三年。

唐梨眠偶尔会去遏云峰“看”弟子练剑,樊宓会趁着没人注意在她面前展示她练得最好的剑法。

有一天,唐梨眠站在旁边看了很久,一直到日落都没有离开,樊宓恭顺地上前,问她需不需要人带路,唐梨眠却笑着问樊宓借了剑,将文雅歌剑法演示了一遍。

樊宓的剑招总是带着一往无前的凌厉,可这套剑法讲究的是收放自如,点到为止,她的剑收不住。

而唐梨眠的剑如惊鸿一舞,一招一式恰到好处。

唐梨眠握着樊宓的手,把她出错的地方一一纠正。

这样的次数多了,她竟遇到来找唐梨眠的杨耀阳,樊宓顶着杨耀阳怀疑的目光,用伪装的声音对唐梨眠道谢。

她求杨耀阳不要把真相告诉唐梨眠,可能是出于玩弄的心态,杨耀阳同意了。

杨耀阳甚至允许樊宓装成自己的随从,每次去洛泠崖都带上她,一来二去,他们俩也熟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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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道樊宓的修行困境后,杨耀阳决定帮她一把,在一次秘境历练的时候,带上了樊宓。

那次秘境,他们遇到了兽潮,无数兽类妖族汹涌而上屠杀修士,秘境大门无法打开,他们只能等死,唯有樊宓因为鲛人血脉而被放过。

但樊宓没有逃走,她冲到兽群中将力竭的杨耀阳拖出来,带着他逃窜救人,拼死杀了妖族首领。

妖族的血淋了樊宓一身,她浓翠的眼睛如憧憧鬼火,焚毁一切生灵,沐浴着血和月光,樊宓一剑问道。

他们最终从秘境中杀出生天。

所有人都折服在樊宓剑下,他们感激樊宓救了他们,也是那个时候,樊宓的纯然剑心才为世人所知。

所有人都惋惜不解,怎么这样的天才竟然会被埋没如此之久,楚珩君看中樊宓的天赋,收了她做大弟子,樊宓从普普通通的外门弟子,一跃成为玄云大师姐。

回到宗门后,樊宓跑到洛泠崖,她好想告诉唐梨眠自己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却又再最后关头露了怯。

她想,在唐梨眠眼里,她进入外门后就一次都没回洛泠崖,活像一只白眼狼,成了门主首徒才去,又有什么用呢?

樊宓又不敢将自己伪装身份的事告诉唐梨眠,她怕唐梨眠觉得她是骗子。

她更怕,她三年没有出现在唐梨眠面前,只怕唐梨眠早就忘了自己。

最后的最后,她依旧没敢去见唐梨眠。

成为首徒后,樊宓有了更多的资源,修炼起来更不要命,有时候杨耀阳都觉得樊宓执着地入了魔,她唯一放松的时间,就去是见唐梨眠。

每一次见唐梨眠,樊宓都会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或者好吃的糕点送给她,樊宓想把所有珍宝捧给唐梨眠,可唐梨眠贵为尊者夫人,没什么是得不到的,唐梨眠甚至没有修炼,樊宓拼死夺得的仙草灵器对她毫无用处。

直到她偶尔得到一块留音石,唐梨眠深居洛泠崖,因为眼疾从不出去,留音石真是最合她心意的东西。

樊宓曾在留音石里录过檐前雨滴、山间溪流、熔岩涌动,以及各种风声:竹林的风,森林的风,花落的风,温柔的风粗暴的风,她甚至还录过街市闹腾的声音。每次樊宓外出都会带着留音石,将自己觉得好听的声音录下来。

唐梨眠看不见,樊宓便将这世间的声音送到她耳边。

但一切在唐梨眠死时戛然而止。

樊宓吃过么多苦,受过那么多难,却没有一次觉得有多难过,在原先的宗门里,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曾拿着鞭子抽打她,打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樊宓能感到疼,可胸口却没有波动。

怜悯她的婆婆给她上药时,难过地流着泪,说她真可怜。

樊宓却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她不觉得自己可怜,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杨耀阳听闻了她的经历,沉默半晌,说她不容易,问她恨不恨欺负她的人。

樊宓不解,她从出生开始就是这么过来的,她不懂容易和不容易的区别,也没有怨恨的情绪。

唯独唐梨眠死时。

她狼狈地跪在门前,落了人生第一次泪。

她终于明白了仇恨是什么。

她要杀了易疏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