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初冬(三)

柳煦没急着走。他又在沈安行怀里呆了几分钟后,才坐起了身来,离开?了后车座,坐到了主驾驶的位子上。

“先去律所一趟。”柳煦说,“我今天?有?点不行了,去请个假,中午就回家。”

毕竟他昨晚都没睡几个小时,还刚刚进地?狱走了一圈出来,他要是再不回家睡会儿,感觉就要猝死在岗位上了。

“嗯。”沈安行应了一声,也?道,“是该好好歇会儿。”

柳煦朝后视镜里的他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开?车上路了。

沈安行坐在后排的座位上,脸上的表情却没松下来。他靠在座位上,看着坐在前面开?车的柳煦,眉头紧皱着,良久无言。

柳煦的情况似乎比他想的还要糟糕一些。

柳煦已经?知道谢未弦是铁树地?狱守夜人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沈安行会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守夜人闯关闯到最后的奖励会是复生成人,这两点他不会想不到。

他肯定想到了,那?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沈安行会走的想法?

答案只有?一个了。

他害怕。

柳煦并不是不相信事实,只是沈安行已经?死了七年,他已经?在十八岁那?天?体会过了彻心彻骨的绝望,现如今失而?复得,就免不得会像那?些年的沈安行一样,风声鹤唳又草木皆兵,什么都害怕。

哪怕只是些些微的风吹草动,哪怕事实已经?铁似的摆在了他面前,他都会忍不住去害怕,去杞人忧天?,去担心那?些明明不可能的事情。

是的,沈安行现在已经?发觉了。在沈安行的事上,柳煦似乎有?下意识的去想最坏的结果?的倾向。

沈安行很理解,因为当年他们的结尾就是最坏的惨烈收场。

人总会习惯于保护自己,沈安行过去习惯于拒绝所有?人来保护自己,柳煦如今就习惯于把一切都想成最坏的来保护自己。这样一来,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他至少还能对自己说一声——啊,果?然如此。

沈安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死都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能够从?柳煦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想到这个的一瞬,他又禁不住心里一怔。

……等等。

这么说的话?……如果?反过来想,那?么……

……柳煦是不是也?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

*

柳煦是一名律师。

律师工作的地?方,一般都是律师事务所。

柳煦在职的事务所,在一栋商业高层大楼的七层。

沈安行仰着头,感觉这大楼真的好高,高到他几乎看不到头。

柳煦打开?了后备箱,拎出了一个装满酒的袋子来——先前他答应了沈安行从?此不喝酒,就把冰箱里的酒都拿了出来,准备到班上来分给同事算了。

拎出了这么一个大袋子来之后,柳煦就带上了沈安行,走进了大楼里。

沈安行本想帮他分担一下,但大楼里毕竟人多,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搞出灵异事件来,不然人和鬼都会很尴尬。

大楼一楼里人来人往。这大楼毕竟不是只有?律所,还有?其?他很多企业。

柳煦带着沈安行走进了电梯里,按了七楼。然后,他就拿出了手机来,看了眼?时间。

10:47.

都快到下班的点儿了。

柳煦收起了手机,又打了个哈欠。

电梯很快到了七楼,柳煦领上沈安行,走到了七楼的律所面前。

律所的门?紧闭着,玻璃门?上贴了“清港律师事务所”几个字。柳煦在门?口站定后,就从?兜里摸出来了一张卡来,往门?口的机器上一贴。

机器一声轻响,门?开?了。

柳煦走了进去。律所人来人往,没人因为他推门?进来而?看他一眼?,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着自己的事情。

头顶的白炽灯投下冷清的光,四周只有?冷冰冰的谈话?声与打字声,偶尔有?同样冰冷的电话?声响起来,人们说话?时语调冷漠,甚至有?些急躁得像是要骂人。

沈安行一走进来,就感觉到这个地?方遍布着冷漠的气息。

他一怔。

柳煦在这里上班,早就见怪不怪司空见惯了,他转过头,对沈安行说了句“等我一会儿”后,就拎着装满袋子的酒,走到了一个离复印机很近的人的位子上,低头跟他说了两句话?。

然后,他就把酒放在了他的位子上,又往里走了走,走进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敲了敲门?,得了允许后,才打开?了门?,站在门?边朝里说了两句话?。

再然后,柳煦就走了回来。

“走吧。”他对沈安行说,“回家了。”

沈安行:“……好……”

他应了这么一声,目光却有?些难以置信的眨了眨,又抬头看向了这个律师事务所。

柳煦说完,就拉着沈安行走了。

沈安行被他拉着离开?,临走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职场。

从?头到尾都没人看他们,这个地?方,漫布着漠不关心的味道。

柳煦拉着他走进了电梯里,又按亮了一层。

电梯里还有?其?他人,沈安行忍下了心里的疑问,一句话?没说。

柳煦悄咪咪偏眸看了他一眼?,就见沈安行正抬头看着电梯显示着层数的面板,轻轻皱着眉,脸上写满了“我不舒服”。

柳煦知道他为什么不舒服,把目光收了回来,一句话?都没说。

等两人回到了车上之后,沈安行还是什么都没说。

柳煦开?车回家,路上,他看了好几眼?后视镜,每一次看沈安行都是那?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就在那?儿抱着双臂低着头皱着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终于,柳煦看着后视镜里的他,问了句:“你好像想说点什么?”

沈安行这才如梦初醒的抬起头来,茫然的道了句“啊?”之后,他才反应了过来,又说:“嗯……也?不是什么。”

柳煦知道他会把话?说下去,也?没有?吭声。

果?不其?然,如他所想一般,沈安行把话?说了下去。

“我就是觉得……有?点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柳煦垂了垂眸。

他已经?知道沈安行想象的是什么样了。

上高中的时候,柳煦是个人缘很好也?很爱笑的人,周围的人总能围一圈又一圈,但偏偏到了后来,他就喜欢跟沈安行一起待着。沈安行不喜欢人太多,柳煦就想办法和其?他人保持了距离。

所以,现在沈安行一定……

他们两个是真的心有?灵犀,很快,沈安行就把柳煦心里想的给说了出来。

“你上学的时候,人缘很好。”沈安行说,“大家都喜欢你,所以我觉得……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柳煦确实知道他想说什么。

柳煦一声没吭。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许。

片刻后,沈安行就又说:“至少……不该是这样,杨花。”

“当然,如果?你觉得这样好的话?,就不必在乎我说什么。”沈安行说,“你觉得这样好的话?,那?这样就很好。”

“……”

柳煦一时无言。

沈安行是习惯性的在依着他,但这一句话?里重复的一个假定,却变成了一支诘问柳煦内心的利箭。

——“如果?你觉得这样好的话?”。

你觉得这样好吗?

在过去的七年里,柳煦也?经?常这样问自己。

这样真的好吗?

他知道这样不好,真的不好。

但是,只有?在这里……

柳煦想着想着,就抿了抿嘴。

他不知该怎么去说。

沉默了很久后,他就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句:“我觉得还行。”

沈安行听得出来他话?里的逞强,就在后视镜里朝他无奈的扬了扬嘴角。

“是吗。”

沈安行没有?揭穿他,只轻声说道:“那?就好。”

柳煦抓着方向盘的那?只手紧了紧。

等他们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主人一回家,趴在自己窝里的黏黏就立刻闻声而?起,立起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就一路喵喵叫着过来迎接了。

柳煦现在却累的不行,猫的欢迎他都没力气回应了,外?衣一脱随手一扔,然后就一头栽进了沙发里。

被养了自己几年的主人无视,黏黏很生气,叫声立刻响了起来。

沈安行无奈,只好把它从?地?上一把捞了起来,抱到了怀里,小声说:“好了,他很累了,你乖一点。”

黏黏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又委屈巴巴的喵了一声。

柳煦倒是确实很累了。

他把眼?镜从?鼻梁上取了下来,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却丝毫没有?睡意。

沈安行说的那?些话?还在他耳边盘旋。

沈安行说:“当然,如果?你觉得这样好的话?,就不必在乎我说什么。”

“……”

一点儿也?不好。

柳煦忍不住心想。

就在此时,他感到一阵寒气靠近了过来。

那?是沈安行,沈安行真的太好辨认了。

柳煦在心里感到一阵阵无奈。

然后,他就很清晰的感觉到,沈安行把一床被子盖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床被子很暖和,柳煦一下子就迷糊了起来。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临睡过去之前,柳煦听到自己心里很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完了。

他想,又要做那?个梦了。

他被睡意裹挟着,进入了梦乡。

他也?确实如自己所想,做了一个梦,但并不是他想的那?个梦。

他睁开?眼?,看到眼?前飘飘而?落的雪花,商场的巨大荧幕,夜色下缤纷的霓虹灯,路上四处被清洁工扫到一起的雪,以及没来得及扫净就被四周的人来人往踩得脏污的雪尘。

空气里还飘荡着小吃食的味道,还有?巨大的欢快音乐声在震耳欲聋的响。

柳煦抬起头,看到空中雪花飘飘扬扬。

他又低了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还穿着高中的校服,以及他早就扔掉了的一件毛呢大衣。

……

…………?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喜欢的回忆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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