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放工的时候,相熟的人家结伴而行,肩头扛着农具,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乐一乐,仿佛生活的苦,一天的劳累都烟消云散了。
程芬不知道和谁说了什么玩笑,哈哈大乐着,一抬头就看见走在前面的金桂枝一家。金家三丫头应该是之前没自己独立干过这么多活,累得直不起腰,拖着农具慢吞吞跟在后面,时不时还要换换手,停下来休息一会。
程芬捅了捅刘秀,指了指前面满脸愁苦的金桂枝,“那不是金家三丫头嘛,每回下地回来都轻快的很。董彩凤因为这个还嘲笑过我家闺女是个赔钱货,连地也种不过她家三丫头,今个钱家四小子没帮她,起个那么大早,就得了五公分。”
“钱家四小子帮她家种地,村里谁家不知道,不过是因为钱家四小子没人愿意得罪那个人罢了,现在好了,露馅了吧。”刘秀撇嘴。
“也不知道董彩凤怎么想的,咋就脸那么大,竟好意思张嘴要那么高的彩礼。”程芬嗤声,“我一个镇上的亲戚,他家闺女是汽水厂正式职工,找的婆家是水泥厂的正式工,就这人家女方才要了一台缝纫机,五十块钱。这还都要带回去的,可不给娘家。”
“就是作的,以为人家钱家四小子非她闺女不可,她家闺女也不是天仙,再说晚上睡觉黑灯瞎火的,能看见什么,对男人来说都一样。”
刘秀继续道:“这下惹急了钱家四小子不要她闺女了,我看她还能把她闺女卖多少钱?三十块我看都没人愿意出,就那么穷的娘家,一大家子吸血虫,谁娶谁倒霉!”
“可不是。”说着两人就赶上金家和董彩凤一起了,程芬转了转眼珠子,不怀好意地笑了。
“呦,这不是闺女要三转一响三十六条腿外加一百块的金家大妹子嘛,你家三丫头的彩礼谈得怎么样了,人家钱家四小子认吗?”程芬讥讽着大声嚷嚷,使过往的村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董彩凤当然知道程芬是在嘲笑她,没好气的道:“正在谈,人家钱家四小子乐意着呢,我家三丫头就值这个价,不像你们家的三朵金花,个顶个的赔钱货。”
程芬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就是没儿子,所以村里人背地里都笑她生了三朵金花。生不出儿子是程芬的忌讳。
“我再怎么生不出儿子也比你生了儿子说不上媳妇,卖闺女给儿子说媳妇强上一百倍。”泼辣的程芬立时反唇相讥,“哦,对了,现在闺女也卖不出去了。一个小野鸡还敢要凤凰价,也真不要脸,还敢大言不惭地撒谎,谁不知道钱家四小子觉得价高都不要你三闺女了,还敢撒谎说正在谈。我劝你回去叫你男人撒泼尿给你三丫头照照,照清楚点,自己什么样没数,还敢要这么高的彩礼,别最后嫁不出去!”
“你……”
“我怎么了?”程芬泼辣地道:“你自己满口谎话被人揭穿恼羞成怒了,你不是说在谈吗,那钱家人就在前头,咱们喊住他们问问。”
董彩凤当然不敢,那天钱向东可是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她闺女,钱家人才敢把他们撵出来。虽然董彩凤不相信这话,认为钱向东只是一时意气用事,迟早还得哭着求着她求娶三丫头。
但是怕不明真相的村人相信,便不敢和程芬较真。
程芬顿时如打了胜仗的公鸡似得,昂着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从此见到金家人,不管男女老幼都要刺上两句。
董彩凤被气得上不来气,差点没翻白眼晕过去,可她到底没晕过去,就得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耳边村人说话一个比一个难听,董彩凤在路上憋着,回家搡着金桂枝,也不背着人就又打又捏。
金家人都见怪不怪,全都漠然视之,金桂枝不敢大声哭,小猫似得气若游丝的抽泣。
还是金桂枝她奶看不得几个儿子孙子干一天活,还挨饿,坐在里屋骂道:“奸懒馋滑的臭婆娘还不赶紧做饭去,别借着教训你家三丫头的由头就躲懒不做饭,没看见你嫂子弟妹都在忙活,还不赶紧去帮忙。”
“来了,来了,这就来啊,娘。”董彩凤一边应着,一边狠狠捏了女儿最后把,才慌张地跑出去。
金桂枝趴在炕上用大被子捂住自己的头,这才敢肆无忌惮的哭。
不管怎样,董彩凤看在金桂枝的保证上,总算同意让她吃早饭了,虽然吃不饱,但这年头没人能吃饱。别人不是钱向东,不会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口粮省下来带给她吃。
钱家倒是没人敢克扣钱向东的口粮,但也不会多给他。一年到头,生产队就分那么点粮食,谁家也吃不饱。
吃过饭后,钱向东去了大队书记家,开门的是他家小儿子张军。张军一看是钱向东,吓了一跳,又不敢就此关门,半躲在门口,若隐若现地探着个脑袋惶恐道:“你,你要干什么?”
钱向东有点想笑,仔细想想了不管前任还是他似乎都没对这小子怎么样过,这小子怎么每次见了他,就跟鹌鹑似得。
钱向东不知道,张军是亲眼看着他提着刀满村子追着钱家人砍的见证者。那时候张军才四岁,连着做了几宿噩梦后,从此就有了心理阴影,看见钱向东就从心底恐惧,总感觉他随时会提着刀砍他。
“你不用害怕,我是过来借自行车的,明天我想去镇上一趟,麻烦你爸给我开个介绍信。”钱向东尽量和颜悦色道。
“哦。”张军胆颤地道:“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问问我爸。”
“行,你去吧。”
然后张军兔子似得窜进去了。
“钱家四小子要去镇上?”张满仓问道:“要我开介绍信和借咱家自行车?”
张军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可问他去镇上干什么?”
张军缩了下脖子,猛地摇头。他哪敢管钱向东的事呀,活够了?
张满仓实在看不下去小儿子那个怂样,骂道:“我咋生了你这么个完蛋玩意,瞅给你吓得,那钱家四小子还能吃了你啊?”
张军耸哒哒地摇头,“不能,但能拿菜刀砍我。”
“你……”张满仓气得骂道:“完犊子,行了,把咱家自行车借给他吧,我去大队上给他开介绍信。”张满仓下地穿鞋。
张军傻乎乎地瞪大眼睛,委屈巴巴道:“啥,真借啊?那自行车平时你都不让我们兄弟几个碰一下,怎么这会儿倒舍得借人了?”
张满仓恨铁不成钢,“你要是有钱家四小子一半硬气,自行车我也让你骑。钱家四小子这种人,不深交也不能得罪,知道吗?”
“哦。”张军想了想,又问:“那还问他为啥去镇上吗?”
“钱家四小子的事也是你能管的?”
他压根就没想管,刚刚不是他让问的吗,怎么这会又不让问了,他爸咋比女人还善变呢!
张满仓和张军一前一后出来,张满仓对钱向东道:“你先跟我去大队开介绍信,回来再来我家推自行车,要不让人看见了都来我家借,我借你了不好不借别人。”
钱向东道:“谢谢张叔,我知道了。”
张满仓很痛快,到了大队开了介绍信后盖个章就给了钱向东,都没例行盘问他去镇上干什么。
钱向东也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想好的理由都没用上。看来这个前任的身份还挺好用,不管出于什么心理,走到哪多少都能给点面。
但面子这东西也经不起消磨,钱向东暗暗记下,准备以后有机会,还是会对张满仓有所表示的。
把自行车推回钱家,钱家都愣住了,还以为张军真搞了辆自行车回来给金桂枝当彩礼。后来钱向东不得不大声表示这是自己借回来的,张满仓家的东西,小孩子别来玩,不然谁玩坏了谁赔。
屋里几个女人听见都嘱咐自己的孩子不许碰钱向东的东西,包括钱向东的亲妈。孩子们都怕这个四叔,还真不敢动他的东西。
睡到半夜,钱向东生生被饿醒了,晚上就那么一碗半干不稀的地瓜粥,别说正值壮力的钱向东吃不饱,胃口稍微大点的女人都吃不饱。
看了看身边挨挨挤挤睡着的孩子,钱向东到底没敢从空间里拿出食物来吃,这帮常年挨饿的狼崽子,有一点香味就能闻香而起,化身成狼。
倒不是小气这点东西,舍不得分给孩子们吃,而是这会儿缺衣少食,不好解释食物来源问题。
躲出去吃也不安全,提心吊胆的,不如忍忍,明天去了镇上赚到钱,到国营大饭店好好吃顿肉。
这么想着,钱向东就拼命催眠自己,睡着就不饿了。别说还真有点用,半个小时后,钱向东睡了过去。
早上二点多,钱家院子外有个人贼溜溜的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张望,正是金桂枝。
五月份的天二点多能看到什么,黢黑一片,金桂枝小声喊了两声‘向东哥’也没人回应她。
金桂枝着急了,试着打算从低矮的墙头上翻进去。无论如何,她今天都必须见到钱向东,必须让他给她干活。
昨个她就得了五公分,她娘差点没掐死她,今天要是再不能拿满公分,她妈指定不会给她饭吃。
可凭她自己根本干不完,这都三年了,属于她的地一直是钱向东在给她干,一时间让金桂枝自己种,她哪里能干动。
金桂枝特意早起了两个小时过来,就是为了有充分的时间说服钱向东,不仅是给她下地干活,还有要同意她娘要的彩礼。
她知道她娘要的彩礼高,那些东西不仅贵,也不好买,但完全可以如她娘所说先欠着,等着他两个弟弟议亲的时候再给。
大约是心里有事,钱向东睡得也不踏实,墙外稍有点动静就醒来了。一开始还以为招贼了,钱向东凝神细听,喊的是他,向东哥,向东哥的叫着,还是一个女声,除了金桂枝不做第二人选。
钱向东没理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还早,就躺在炕上醒会神,然后才轻手轻脚爬起来。摘下挂在墙上的那个大布袋背在身上,钱向东悄声来到院子里。
他一出来金桂枝就看见了,嗖地下缩回头。
金桂枝猫着腰蹲在墙下,死死捂住嘴巴,不禁面露得意。
她就知道钱向东舍不得她,这不也就一天,看她妈那样对她,他就心疼了,这不就早起来要给她干活去。
金桂枝就是做梦也想不到,钱向东起这么个大早会去镇上。村里人除却过年,许多人家一年到头也去不了一次镇上,去了也没钱买东西,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去干什么。所以金桂枝看钱向东起这么个大早,下意识就以为钱向东这是要去地里给她干活。
至于这么黑究竟能不能看清种地,金桂枝竟然一点没寻思,一门心思做着美梦就溜溜达达的回家了。
还想着回去好好睡一觉,吃得饱饱的,到了地里就能同之前一样一下子就被种出大半,她只需要慢腾腾地再干点就能得个满公分。
钱向东推着车子出了大门,瞥见墙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冷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