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原本睡得正香,恍惚间却听见耳边声音逐渐嘈杂。之后仿佛有谁掀开了帷幔,她闭着眼睛也觉得眼前一片橘黄的亮光。
她想动一动,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脑袋,无法挣脱。清冽的声线从头顶传来:“别动,很快就好。”
伴随着一道细微的“咔嚓”声,沈娇睁开眼,正瞧见一柄小巧的金蛟剪剪下了一缕墨发。卫鹤景松开她,把发丝放入锦囊中,交给了侍立一旁的宋嬷嬷:“收好。”
卫鹤景又转头看向沈娇:“时辰还早,困的话就再睡一会儿。”
沈娇虽然也想继续睡,但一想到还要进宫叩谢皇帝太后,困意便很快消散了,她从卫鹤景怀里坐起来:“反正醒了,左右这回笼觉也睡不长,不如就直接洗漱梳妆吧。”
卫鹤景颔首,同她一道下床洗漱。
按照仪制,王妃入府,可以带四位侍女和一位嬷嬷作陪嫁。沈娇选了自小跟着自己的四个贴身婢女:群青、月白、釉蓝、黛紫。至于嬷嬷——苏氏特意将服侍自己多年的龚嬷嬷派给了她。
这几位昨天就随沈娇一同来了王府,只是需要及时核对嫁妆,故而昨夜并不在她身边。今早一些事物已经大致厘清了,五人便顺利回到沈娇身边伺候。
沈娇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月白给她梳妆。
沈娇肌肤白皙莹润,素来也不爱脂粉,月白平日里给她上妆时便不常替她敷粉。但今日要入宫,按理说妆容须得隆重些,月白拿不定主意:“王妃今日可要敷粉?”
沈娇微微蹙眉,也颇有几分为难。
她自己是不想敷的,真按严格的要求来,不在她脸上刷层白墙不能罢休,虽说实际上敷了粉也不见得会比平时白多少,可如果不这么做,宫里的贵人误以为她不敬就不好了,于是只好选了个折中的方法:“敷吧。但只上一点儿就好。”
一旁更衣的卫鹤景闻言,转眸看了她一眼:“不想敷粉就不敷,陛下和娘娘不会因为这一点怪罪你。”
卫鹤景说这话的语气格外笃定,沈娇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便轻易地相信了:“那便不敷了,比平时多贴一段花钿吧。”
月白应了声,旋即替她描眉上口脂,取胭脂勾了眼尾,再贴上一朵殷红的梅花花钿。看自家小姐对妆容满意了,又给她梳了个大方灵动的双刀髻,辅以九树鎏金海棠花钗,最后在头顶正中插上镂刻纯金菊花纹的玉梳背。
沈娇未出阁时,从未尝试过这样的发式,她颇为好奇地拨弄着耳边朱红的琉璃坠子,透过铜镜打量自己。虽说头饰繁杂,但好在今日不用戴礼冠,倒也不觉得有多沉重。
月白取了个匣子打开,里面摆着许多镯子,她从中取了一对正要替沈娇戴上,却突然发现沈娇手上已经有一对白玉镯了。那镯子她没见过,应当不是从国公府里带出来的。
沈娇顺着她的视线也发现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略一回想,似乎是昨晚夫君替她戴上的,她虽然喝醉了,但印象还是有的。
“不同换了,就带这对儿吧。”
月白也没多说什么,点头称是,就又把匣子合上,放回了原处。
妆容已成,沈娇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待她无意间把视线转向一旁摆着的一罐玉露凝霜,才突然想起来。
半年前她决定嫁给卫鹤景时,就打定主意要好好保养他那张脸,嫁妆里那一车的玉露凝霜,一半都是要给他用的。
可是想法虽好,要怎么说服卫鹤景,她之前倒是没细想过。
沈娇看着一旁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卫鹤景,不禁有几分心虚。倘若他知道了自己准备做的事,也不知会不会生气。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论他同意与否,也似乎有损他的威信。
沈娇突然觉得,自己当初实在是想得太简单了。
“怎么了?”
卫鹤景觉得似乎有人盯着自己,睁眼一看,是他新娶的小王妃。
小姑娘刚刚装扮好,一副柔软可爱的长相,长发尽数梳起,富丽的首饰称得她愈发娇贵。脸上没有敷粉,肤质莹润,梗着一根纤细的脖颈,水盈盈的猫儿眼盯着他,眼尾微红,红唇微张,看起来似有几分委屈的模样。
卫鹤景略一思索,觉得可能是小姑娘打扮好了想给夫君看看,但自己一直没理她,心里委屈了,于是又添了一句:“王妃今日的妆容很美。”
沈娇眨巴眨巴眼,反应过来夫君似乎误会了什么,但她也没胆量这时候说出真实情况,于是只好垂下脑袋做出一副羞涩的情态:“多谢夫君夸赞。”
沈娇换上了一套王妃礼服,虽说远不及昨日大婚的那套礼服华贵,但好在衣料轻盈,款式不繁复,也颇得她喜欢。
她陪着卫鹤景用了早膳,吃了个七分饱,便随他一道登上了进宫的马车。
两人在车厢内坐定后,晋王的依仗便缓缓开动。沈娇好奇外头的情况,便掀了帘子去看。可外头与前一天一般,早已静街,无非是些红墙绿瓦,没甚新奇玩意,她很快便兴致缺缺。
于是她又放下帘子,去盯她的夫婿。
卫鹤景今天也是一身与她同色的亲王礼服,发丝用金冠束起,侧脸对着她,露出一截完美的下颌线,手上戴了枚白玉扳指,依旧是一副威严尊贵的神君模样。
她盯得久了,理所当然地又被卫鹤景发现了,他垂眸看向身侧的沈娇,问:“又怎么了?”
沈娇没敢直言自己在欣赏美色,急中生智寻了个话头:“夫君,进宫见了陛下和太后娘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卫鹤景抚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道:“没什么要注意的,该学的礼仪宋嬷嬷都教过你,按照礼节来做,陛下和娘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在我身边呆着别乱跑就可以了。”
“嗯,好……”沈娇呐呐点头,马车里随之再一次寂静下来,她只能听见车轮碾过石板的咕噜声了。
好在这样的安静没能持续太久。
晋王府离皇宫其实不远,仅仅是两条街的距离,乘着马车很快就到了地方。
皇宫大门前,两人下了马车,随着皇帝派来的一位姓魏的老太监,步行进入内廷。
一路上卫鹤景与魏公公交谈着,沈娇在一边只听不语,除了听闻一堆没甚信息的日常废话,也只知道了皇帝和太后此时就在长安殿内等着他们。
待沈娇觉得腿抖走酸了的时候,他们才终于到了长安殿。
皇帝和太后端坐上首,卫鹤景和沈娇对他们行礼问安,随后太后便赐座赐茶水。
沈娇作为国公嫡女,其实在宫内宴会上见过上首那两人。但那是先帝尚在时,此时的皇帝和太后,在那时还只是皇子和皇后,沈娇自己,也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垂髫小儿。
十年前,仁宗皇帝驾崩,卫鹤景的同胞兄长作为太子即位。可他即位不过五年,就因病去世,膝下只有一位七岁的独子。这个孩子即位后,就是当今圣上。
今上年幼,刚即位时朝中有奸相作乱、把持朝纲,恰逢多地天灾,民不聊生。三年前,晋王卫鹤景便以清君侧的名义攻入京师、斩杀佞臣。
后来,陛下和太后念及他的功劳,特意下旨,在陛下亲政前允许他留在京城不必返回封地。
而晋王作为名满天下的大儒顾伯思的关门弟子、当今圣上的嫡亲皇叔,每年经筵期间为陛下授课、在陛下亲政之前与太后共同代理国事,成为了手握实权的贤明摄政王。
现在,朝政清明、皇室友爱、天下太平,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但是大殿中的气氛,却让沈娇本能地感受到了一丝违和。
“一直听说晋王妃家室贵重、姿容过人,如今看来,晋王叔果真是有福气。”太后也就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按理说尚在大好年华,可她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怎么也遮不住,说是四十岁也有人信。
沈娇握着手中茶盏,也微笑着答:“太后娘娘这话着实折煞臣妾,晋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能嫁给他是臣妾的福气才对。”
太后又笑着转向卫鹤景,问道:“方才哀家瞧见晋王妃手上那对白玉镯子,似乎是母后从前留下,说要给晋王叔你做聘礼的那一对?”
坐在沈娇对面的卫鹤景点头称是:“正是。”
沈娇闻言,悄悄又打量了一眼手上温润的玉镯,那镯子通体浓白,没有一点瑕疵,上面也没有镂刻花纹,触手升温,丝毫不会觉得寒凉。
“如今眼看着晋王叔你也成婚了,想必母后和先帝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太后唏嘘感叹了一番,“你也老大不小了,早些要个孩子承欢膝下才是正事。”
卫鹤景面色平静无波:“孩子的事情得看上天的缘分,急是急不来的。”
太后又转头看了沈娇一眼。
沈娇自认不是个聪明孩子,但她自小家庭和睦,了解真正的亲人间的关怀是怎样的情态。而且,她对别人情绪感知较常人来说更为敏感,一些敌意如果不能藏得够好,她能很快发觉。
靠着这一手,这些年她一直没交到什么心怀鬼胎的朋友——就是藏得最好的张辞,她也很快发现了马脚。
今天,太后同她夫妻二人说话时虽然笑盈盈地,但那更像是装出来的关心与慈爱。
其实装出来的慈爱也没什么,毕竟她们之间并不熟悉,可是方才太后眼中不经意间露出的敌意与防备就让她感到很奇怪。
她预感到,太后将会说出一些……让她不太舒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