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名实力不错的术士来说,从金玉镇回天周京城,若是赶一点,只要一个时辰出头便够了。然而,经历了一夜鏖战、一天奔波,中途都没有任何休憩,聂东流就算真是铁打的,也该撑不住了。
他不愿在金玉镇停留,一方面是怕夜长梦多,一方面却是不想和玄晖宗的弟子待在一起。
虽然他是主动离开玄晖宗的,也不畏旁人的任何议论,但他毕竟在那里度过了十几年的光阴,终究还是深有留恋。倘若与同门待久了,便会让他意识到从前的生活已离他渐渐远去了,而且是他主动抛弃的。
惆怅和追念对于一把刀来说是没有必要的,它们只会让刀变钝,让刀尖心有杂念,无法坚定向前。这样的刀是没法斩向邪神的。
匆匆离开金玉镇,聂东流才越发感受到力竭后的疲惫。这感觉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作为一个术士、一个除魔人,如果始终游刃有余、精力充沛,反倒是一桩最奇怪的事。
因为习惯,所以也无所畏惧。拥有力量的人总会为乍然失去力量而惊慌失措,他就不会。聂东流极为平静地调整自己的气息,以不会让自己感到疲倦的最快速度向京城而去。
他算过了,回到槐生坊大约是寅时三刻,那时槐生坊的老板娘正好开门做生意,她家养着一只大胖橘猫,每天都要懒洋洋地溜出门,满西城乱逛。聂东流从老板娘那接下一个任务,每天午时帮她找到胖橘,带回槐生坊,靠着这个任务,聂东流可以在槐生坊管两顿饭。
而他平时若是在槐生坊里,遇到了上门闹事的,需要出面拦下,凭着这个,槐生坊还给他提供一间杂屋住。此外,槐生坊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处,很多赏金任务的发布者会来这里留个信,请老板娘帮忙物色靠谱的赏金猎人,聂东流具有优先选择权。
这样一来,包吃包住还帮忙找工作,聂东流就在槐生坊暂时扎了根。条件自然不能和玄晖宗比,但他对物质条件没什么要求,每一分钱都要攒起来,以便日后兑换他想要的东西。
“你回来了。”然而,聂东流熬了一夜,终于回到槐生坊,却看见老板娘抱着胖橘坐在大堂里,神色沉凝。
看起来像是专门在等他?这就奇了,大早上虽然生意不多,但要忙活进货,老板娘怎么有空闲坐?
老板娘默不作声,将一张纸条推到他面前。
聂东流微微蹙眉,捞起纸条,一触目,神情便猛地一变。
“陈素雪被抓走了,速来。”
“我今天刚开门,就看见这纸条夹在门缝里。”老板娘缓缓道,“陈素雪,就是之前那个对你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小丫头吧?”
聂东流神色冷峻。
陈素雪是他挚友的妹妹。自从好友去世后,聂东流一直留意陈素雪的状况,倘若有什么难处,便会搭把手。不过陈素雪认定好友的死和他脱不开关系,又向来和他合不来,对他往往嗤之以鼻,聂东流不是上赶着的性子,若非必要不会和她联系。
但,若是陈素雪遇上了危险,他是必然要去救的。
“昨天漂亮多金大小姐,今天青梅竹马好妹妹,你也真是不容易。”老板娘啧啧摇头。
这玩笑并不合时宜,而内容更是没有意思,即使放在平时也没法换来一声笑。聂东流神色冷冷的,半点没有松动,“这纸条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我起来的时候还没有,开门时却有了。”老板娘懒洋洋地把玩指甲,“今天不用你找猫了,去救人吧。”
没有应声。
老板娘抬起头,面前早已没了人影。她啧啧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了无意趣地垂下头把玩起指甲来。
而聂东流早已冲出槐生坊,向陈素雪的住处而去,后者虽然不是大小姐,但生性|爱光鲜,手头紧巴巴,却还是在寸土寸金的东城赁了一处小院子,屋舍小得迈不开腿,胜在周遭繁华。
陈素雪家里早有人等着,见面就急吼吼,“你怎么才来?阿雪已经被抓走了一天了!”
聂东流压根不认识他,不由微微蹙眉,按捺下急躁,从头问起缘由来。
而他不知道,就在三条街外,京城最大的那家脂粉铺子里,封析云正透过三楼靠街的窗口,目光遥遥地扫过陈素雪的小院。
“阿云,你快来帮我看看,到底哪个颜色更好看。”身后,雍容华贵的妇人朝她望来,眉眼带嗔,“那窗外有什么好看的,仔细叫村汉见了你,落得你心里恶心。”
虽然言语好似是在为她打算,但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带着点命令的意味,似乎不容悖逆,“出阁前的快乐时光,也就这么点了,你还不赶紧多享受享受?以后你去哪都跟着阿晓这个跟屁虫,看你后悔去!”
封析云垂眸,眼底短暂地闪过些微的不耐。
眼前的这个贵妇正是叶淮晓的亲娘,封析云和她交集不多,对方却早在五六年前,便因为一句口头戏言,而直接以她的婆婆自居了,两人每次打起交道,叶夫人都会以婆婆的口吻对她要求这要求那,封析云也就知道叶淮晓这种事还没成,就已经将她当作囊中之物的做派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了。
封析云很难想象原文中甘心嫁给叶淮晓的“封小姐”究竟是怎么忍的,和这样一家子过一辈子,简直要憋屈死了。
“伯母自然配什么颜色都好看的。”封析云抬眸,柔柔地说道,“让我来挑最适合我的,实在是难为我。”
“你这嘴也太甜了。”叶夫人脸上浮现起矜持的笑意来,“别再耍宝,快给我过来看看,多大的姑娘了,也不知道打扮,往后若是去了宴席,人家都说起最时兴的胭脂水粉,你一问三不知,就等着丢人吧。”
说是封析云等着丢人,看神态,倒更像是怕封析云丢他们叶家的人。
这也正是封析云最烦这家人的原因。
倘若只是不懂拿捏分寸,那她把事情说开了也就罢了,但偏偏这一家子已完全认定她就是叶淮晓的妻子。疯阁主在的时候还知分寸,如今却已毫不收敛。若她不愿嫁给叶淮晓,只怕这家子就要当场翻脸,可劲地给她找麻烦了。她甚至怀疑这家子能绑着她上花轿。
可分明,叶家受了疯阁主大力提携,受恩惠的是叶家、上赶着巴结的也是他们,封家完全不欠他们的。升米恩,斗米仇,这家人不把她和疯阁主的剩余价值榨干誓不罢休。
封析云身上还留着疯阁主的遗泽不假,但指望他人的感恩之心能让他们和叶家对峙几年,实在是太高看人性了。想要自保,就只能靠自己。
封小姐或许被逼无奈只能妥协,但封析云绝不愿意。也正因如此,她必须得在宁夜阁尽快拥有一席之地。而在此之前,还得先虚与委蛇。
“是吗?”封析云挑了挑眉,声音软软的,“我是不喜欢这些酒席宴会,大不了不去就是啦。”
“那怎么行?”叶夫人的眉毛拧在一起,“哪家的夫人常年不见人的?失了体统!”
封析云侧了侧身,假装去看一侧的水粉,于无人处,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个了,叶夫人明明早就已经以她的婆婆自居,极其看得上她的背景和家财,却始终很看不上她这个人本身,嫌弃她体弱多病、嫌弃她养尊处优不会小意体贴,甚至还嫌弃她长得太美不是宜室宜家之相,相处时常常若有似无地透露出一种“我愿意挑你做儿媳妇真是亏大了”的意味。
不能深想,再想拳头要硬了。
封析云深吸一口气,偏了偏头,不去看叶夫人,又朝窗外望了一眼。
她之所以提议和叶夫人来这里,就是看中这家胭脂铺拥有整个京城都罕见的高楼,站在第三层,凭栏而望,能看见周围三四条街的景致,自然也包括陈素雪的小院。
这也正是封析云的目的。
刚使用替命傀儡回到宁夜阁的时候,封析云可以发誓,她再也不想和聂东流打交道了。也不是说这人有什么不好,但指不定对方的男主光环就要秒到她,那可不得气死她?
但回到宁夜阁的第二个时辰,她就决定把这话吃了。
叶淮晓要求她和叶夫人联络感情,还把时间定得这么赶、这么死,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疯阁主的余威已渐渐褪去,叶淮晓的顾忌也越来越少,叶家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她,或者说,她所代表的大把家财、众多人脉娶回家了。
她能掌握的时间不多了,有一点是一点,能把握住就够欣慰,哪还有得挑?男主就算再怎么光环秒人,好歹也是男主,实力强、还有到处拉仇恨的能力,正适合需要搞事上位的她。
然而,鉴于金玉镇和原剧情的严重出入,封析云对原剧情的信任感急剧下降,所以这次她不打算亲自参与,而是从旁推手,最后摘取胜利果实——她也不白拿聂东流的功绩,她能提供原剧情的信息,让他少走弯路,事成后还能在宁夜阁为他遮掩痕迹,此外,要钱给钱。
当然,这次不能是下副本了,否则以金玉镇的经历,聂东流肯定是断然拒绝。所以这次封析云找的剧情是聂东流的无妄之灾。
这事还得从原文背景设定,也即是聂东流成为赏金猎人、正文开始前三年开始说。
纵观聂东流过往二十一年,完全可以用几个通用设定来提炼:X点孤儿院、莫欺少年穷、天才变废柴。
X点孤儿院:
聂东流出身殷实人家,本该有个平静的人生,偏偏天有不测,一位邪神在当地搞事,把他所在的整座城都化为焦土,只有他一人奇迹般幸存。
莫欺少年穷:
虽然只是个八岁的孩童,但聂东流已显现出在术士路上非凡的天赋,被带回玄晖宗接受教导,很快就成了全宗皆知的天才。
寻常孩童就算心怀仇恨,在接触了超凡的世界、了解了大量的隐秘知识后,也会渐渐畏惧于人与神之间的天壤之别,将那份仇恨一点点打散,化为对邪神信徒毫不留情的打压,又或是干脆忘得一干二净。
但作为龙傲天,聂东流自然不一样,他从未忘记自己真正的仇敌是邪神,所谓信徒只不过是邪神的工具,即使成为玄晖宗天才弟子后,也一直在留意那位邪神的线索。
众所周知,龙傲天总要有个死掉的好友,而这个死掉的好友又一定要有个漂亮妹妹托付给他。这种剧情安排,既能让龙傲天更深沉一点,也能多个漂亮妹妹养养眼,哪怕原文是本无cp文,也不能免俗。
在探寻邪神踪迹的过程中,聂东流认识了好友陈素同,两人命运相似、目的相仿,一见如故,引为至交。可惜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里,他们走了一条最危险的路,某次邪神出手,陈素同自知无法逃脱,舍命为聂东流争取了逃生机会。
天才变废柴:
聂东流生还,却带上了邪神的烙印,时时加深,早晚会被人发现。而他在玄晖宗又待了三年,担心掩饰不住,就找了机会退出玄晖宗,成为赏金猎人。在玄晖宗旧识的心里,他堪称前途尽毁,往常暗暗嫉恨他的人,便时不时出来丰富打脸素材库。
封析云对聂东流说,她不知道对方攒钱到底是想从宁夜阁兑换什么东西,完全是一派胡言,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聂东流是为了兑换东君的圣符,用以驱逐身上的邪神烙印,以免自己堕为邪神信徒。
这是聂东流最大的秘密,原文里,直到剧情进展到百分之七十,他都守得死死的,一旦被人发现,便必然要灭口——当然,以“完美受害人”原则,所有发现这个秘密的显然都是反派炮灰。
封析云不太想为了这个挑战完美受害人原则究竟是否永远适用,干脆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她还知道,陈素同有个亲妹妹,叫做陈素雪,是个赤子之心、刚烈如火却又有点莽撞的漂亮妹妹,和聂东流很是合不来,但继承了哥哥的志向。
按照剧情发展,陈素雪被人引诱,发现了邪神信徒的踪迹,当场决定跟上去探查情况,却正中对方的计,一路闯到了对方大本营才意识到不对劲,在邪神信徒大本营东躲西藏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了来救她的聂东流。
而聂东流则是在清晨收到了邪神信徒留下的字条,冲到陈素雪家里,邪神信徒早就等在里面,编了个故事,领着聂东流去找陈素雪。聂东流半信半疑,跟着那人一路走到一处屋舍的后院,眼看着就要进陷阱,却忽然停步不前,指出了对方的破绽,然后打得把人家屋子都给掀了,装了好大一个逼。
不幸的是,也许装逼真的遭雷劈,聂东流刚刚把对方打得抱头鼠窜,想要顺势追查下去时,敬业的反派叶淮晓出现了,怎么也不信屋主人是邪神信徒,以当街闹事为名,扣押聂东流,硬生生打断了他寻妹的进程,两人结下了第一个大仇。
而聂东流掀房暴打邪神信徒的那处院落——
封析云的目光微微一偏,落在隔壁,那是一家传承好几代的漆器店,经营不善,但胜在地段好,还能勉强维持,谁也想不到这一家子已经变成了邪神信徒,虔心贡献出祖传的铺子给其他信徒做陷阱。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到这个剧情了,封析云已做好决定,这几日她天天都会来这家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当然,也可以说是倒霉透顶的水粉铺子,等着聂东流到来,提前给他一点线索,顺便避过叶淮晓的找茬。
以封析云对聂东流的了解,这人大约不会再想和她产生交集,但若是涉及到那位邪神以及陈素雪,他是一定会摒弃一切勉强,主动和她合作的,哪怕他只能得到一点未必真的消息。
封析云微感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聂东流走的这条路,孤独又寂寥,疯狂又危险,每一步都悬在刀尖上,能理解他的,大约只有陈素同算半个,但无论如何,他始终有同伴一起针对那位邪神。
而她呢?
冷不丁发现自己其实被一位邪神盯上了很多年,却连对方到底是哪位、到底怎么招惹的都不清楚,就算想自救,也压根不知道怎么做,更不必提寻找聊以慰藉的同伴了。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叶夫人极不悦地瞥了她一眼,“丧气样子,讨人嫌。”
封析云深吸一口气,假装没听见,垂眸微微笑了笑,将这话掠过,最后瞥了窗外一眼,便专注为叶夫人挑起水粉来。
而也就是这时,街口,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慢慢走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停在了在三层奢华水粉铺子边上显得有些冷清的漆器铺前,一前一后,竟同时站住了。
聂东流跟着这留下字条、等在陈素雪家的人穿过了三条街。
他一路上神色淡淡,又难掩急切与忧虑,不住地向那人问起问题,几乎显得罗里吧嗦,让那人暗暗翻了好些白眼,他却好似一点都没有发现。
而也正是这样的表现,让那人松了口气,开始暗笑他好糊弄。越近漆器铺,也就越放松,已是胜券在握,立定在漆器铺门口,回过头来,准备完成剧本的最后一个片段,引聂东流率先踏进漆器铺中。
按照计划,今日漆器铺不开门,这一扇门中,掩藏着无数的机关和陷阱,还有好几个实力强悍的术士埋伏着,只要聂东流一踏入,就会齐齐发动,将他一举拿下,送进总坛,和陈素雪一起,成为献给邪神的祭品。
这个计划,从聂东流刚刚离开玄晖宗时便已设计,等了一个月,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实施。担心聂东流不上套,他们还特意布置在这个闹市暗线铺子里,人来人往,风险不小,今日终于能收网了。
那人几乎是兴致勃勃地回过头,向聂东流完成最后的谎言,然而触目,却是一张冷淡沉静到极致的脸,和之前忧心忡忡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聂东流平淡地望着他,神态平静,甚至显得格外礼貌优雅,彬彬有礼地问道,“所以,你们究竟在里面埋伏了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