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昭灵又化作一只鸟儿,飞往山林。
露水打湿羽翼,他飞得很疲惫,在翻越一座山头之后,他落在一棵梧桐树上。昭灵双爪抓住树枝,头上树叶遮蔽,借着淡淡月光,用鸟喙整理羽毛。
朦胧月色之下,鸟儿头大身子圆,是一只幼鸟,虽然未长大,但它头上顶着五彩羽冠,很类似传说中的凤鸟。
昭灵梳理好自己的羽毛,专心致志地抬起鸟头,望向雾蒙蒙的远山,它想翻越山岭到山的另一边看看。
他总是四处探索,自在游逛。
听到身后传来“嘶嘶”声时,一阵冷风已经掠过昭灵的羽翼,他惊得汗羽竖起,急促地发出两声:“啾啾!”
用力拍动翅膀,想让自己飞离,但还没飞远,就被什么东西——像鞭一样的东西,从半空扫落。
昭灵从空中滚落,他本来就是只有点胖的幼鸟,不像成鸟那么轻盈,并在扑腾几下后,掉在地上。
惊魂未定的昭灵浑身羽毛都炸成一颗圆球,他凶恶地啼叫,叫声还是清脆的啾啾声,即便努力装得很凶恶,却是一点气势也没有,并且被吓得战栗不止。
逼近他的是两盏金色的灯,大小如鸡蛋,那是一双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金色眼瞳。
掠食者的眼睛,随伴着危险气息逼近,同时“嘶嘶”声仿佛就贴在耳边。
一条蛇!
面对天敌,昭灵在生死存亡之际,勇敢地飞扑起身子,与这冷血的东西作战。
用鸟喙狂啄,用鸟爪猛抓,竭尽所能。
这是一条不好对付的蛇,它轻松应对鸟儿的招式,像似在玩戏般,随后趁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拉高身子试图逃跑的鸟儿一口咬住。
“啾啾!!”
昭灵的左翼遭蛇牙袭击,他痛苦地挣扎,越挣扎蛇牙咬得越深,刺穿了羽翼,剧痛袭来,从未遭受过这等痛楚的昭灵,旋即陷入晕厥。
夜风将雾气吹散了一些,月亮探出头来,照出青蛇背部的鬣鬃,鬃毛柔软,随风而动。
月下,一条漂亮的青蛇甩开口中的活物,鸟儿一动不动躺在地上。青蛇抬起蛇头端详这只适才还在拼命啾叫,十分聒噪的鸟儿。
鸟儿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羽冠,在夜幕下微微泛光。
青蛇见过林中的许多鸟儿,但似乎从没见过长这样的怪鸟,青蛇想,也许吃了它会闹肚子。
幼鸟有着五彩的羽冠,不是只凡鸟;青蛇有着一对黄金眼瞳,背上还长着鬣鬃,显然也不是条普通的蛇。
咬鸟儿的第一口,鸟血滴入青蛇的喉咙,它觉得不好喝。
青蛇低头嗅嗅鸟儿身体,用头推了推它,鸟儿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亡。青蛇莫名有些惋惜,兴趣索然地爬走了。
清早,在林野的鸟叫声中,昭灵醒来了。
昭灵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正躺在一只很破的草篓里,身下还垫着草絮,并且他受伤的羽翼被嫩荻叶细细缠住。
轻轻抖动翼翅,疼痛感不再剧烈,显然有人医治了他。
在欣喜之余,昭灵打量救命恩人的房子,这是一间不比那破草篓好多少的草屋,简陋又破败,他的救命恩人似乎很穷。
昭灵望向门口,轻拍翅膀,尝试飞行,他想回家。
他很努力地飞出草篓,飞扑几下,重重摔在地上,撞到本就有伤的翅膀,疼得发出一阵鸟叫。
一只手将昭灵从地上拎起,放进草篓,脸庞凑到跟前打量鸟儿,而鸟儿也正在打量他。
是个浓眉大眼的男孩,约莫十二三岁,长得很瘦,衣衫褴褛。
昭灵想他跟我差不多大呢。
有谁在屋外叫唤男孩,用得是一种奇怪的语言,昭灵听不懂。男孩朝门外回复两句,不知道说了什么。
男孩有双与年龄不相符粗糙的手,手指拉扯鸟儿柔软的羽冠,神情似乎有些困惑。男孩拿来一个草盖子,将破旧的草篓罩上,似乎不想被别人发现他偷偷养了只鸟。
昭灵伤痛难受,缩在草篓里闭目养伤。
过了不知多久,草盖子被掀开,男孩将昭灵从草篓里抓出,放在矮案上,他撒上十数粒稗子,想喂食鸟儿。
昭灵嫌弃地扭过头,他不认识稗子这种下民吃的食物,误以为是草籽。
男孩用一块粗陶碗片,舀来一些清水,摆在鸟儿面前,难得温柔地抚摸鸟身,说着什么。
昭灵抬起鸟头很认真听,但还是听不懂男孩的话。
那是一碗清澈的溪水,昭灵探出鸟喙饮水,连喝好几口,他很渴,也很饿。
他想回家。
等鸟儿喝完水,男孩再次把鸟放进草篓里边,还往草篓中放入一颗野杏。
昭灵啄食野杏,正好,这是食谱里的食物。
昭灵在男孩的屋子里头养伤,男孩一直把他藏在草篓里,与男孩同住的男子有次险些发现昭灵。男孩不动声色地将两条刚抓来的鱼搁在木案上,包鱼的草叶展开,刚好挡住草篓。
男孩和男子说的话,显然不是昭灵所在族群的语言,昭灵很好奇,男孩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有着男孩的照料与保护,昭灵感到安心,他已经开始有些喜欢这间小屋了。
蛇一般是怕人的,咬伤他的那条青蛇,肯定不敢登堂入室,再来伤害他。
**
夜半,融国国君斥走院中跳大神的巫师,这些巫师头戴羽冠,身披羽衣,袍摆挂着铃铛,一个个穿得像鸟人。他们在门外又唱又跳已经一天两夜,然而昏迷的国君之子,仍旧不见有醒来的迹象。
国君夫人许姬守在昏迷不醒的儿子身旁,把住儿子的一只手,暗自落泪。
床上的融国王子昭灵年仅十岁,生得眉眼如画,他双眼紧闭,恬静地像是睡着了。
“灵儿,我的孩子,你去哪了,快些醒来。”许姬垂泪,她面容憔悴,双眼红肿,已经哭了一天一夜。
融国国君每回过来都见夫人在哭,哭得他心乱,他低下身,去看视儿子情况,问守在床旁的药师:“已经一天两夜,怎得我儿还不苏醒?”
药师本来就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绝望地说:“小臣无能,公子患得是奇症,汤药针灸都不能解,恐怕还得求助神巫。小臣无能,小臣知罪,求大王饶恕。”
看他半身衣裳都是汗痕,衣服能拧出水来,而且蓬头垢面,惶恐不安,国君懒得治他罪,只是厌烦地摆了两下手,示意一边去。
之前的两名药师已经被痛打一顿,扔入狱中,这位再治罪,可就没人了。
药师捡回条小命,继续守在公子床旁,并尽量将身子压低,减少存在感,只恨自己不是张屏风。
“仲延。”
国君回头唤人,他前来儿子的居所时,身边跟随一名大臣。
景仲延候在门外,听到召唤,才进入公子昭灵的寝室,忙走至国君身边,国君对他陈述:“灵儿常说,会在睡梦中化身飞鸟,游历山川。此番久睡不醒,多半是因为这些怪梦。仲延,你掌管国中藏书,熟知旧典故闻,以往可曾读过类似的记载?”
景仲延看眼昏睡中的昭灵,觉得不可思议,关于公子昭灵昏睡一天两夜的事,已经有耳闻,但公子昭灵睡梦里,会梦见自己化身为飞鸟,他此时才知道。
“还真有这样的事。”景仲延略作思考,缓缓道:“古书中有记载,主君的先祖覃公,在南山与山鬼相会,曾化作只凤鸟,夜行千里,往返尹城与南山两地。至今,凤鸟仍是融国的神鸟,被绘在宗庙的墙梁上,铸在钟鼎上。”
国君听后,表示:“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
经景仲延这么一提,国君也想起这个故事来,毕竟这个传说大多数融国王族都听说过。
“主君,而今看来恐怕不只是传说。”景仲延的手指向床上的公子昭灵。
无论如何,从不见有人无缘无故昏睡一天两夜,怎么也唤不醒。
“景卿,如何让灵儿醒来?”许姬连忙求助景仲延。
景仲延为难,只能宽慰两句:“夫人莫要着急,按融国古书所载,这覃公嘛,化作凤鸟相会山鬼后,又在位三十载。依臣看,灵公子多半会自行醒来。”
“臣注意到公子面色如常人,呼吸声平缓均匀,与睡着的正常人无异,断然不会有性命之忧。兴许明儿天一亮,公子就醒来了。”景仲延博学多闻,他的这些话很好地打消许姬的担忧。
“夫人便听仲延的话,回去歇息,这儿有他看顾。”国君搀起始终守在床前的妻子,又对许姬的两名侍女使眼色,让她们赶紧过来扶走夫人。
许姬跪坐得腿麻,被国君搀起身,腿都站不直,痛苦地说:“大王,要是灵儿苏醒,即刻派人来唤。”
还没等许姬说完,国君无奈道:“自当唤夫人,就别操心了。”
许姬又倦又乏,听从国君的安排。
等许姬离去,景仲延才老实说:“主君,适才是为安慰君夫人,臣才口出大言。灵公子几时能醒来,臣实在不知道。”
“明早要是人还醒不来,你就给寡人把冠摘下,披上巫觋的羽衣,手执梧桐枝,到西城门城楼招魂。”国君才不听他辩解,明早儿子醒不来,妻子闹他,他闹谁去,自然是景仲延。
西城门正对着南山的方向,就是传说中覃公化身凤鸟,去幽会山鬼的那座南山。
雾蒙蒙的南山,腰系女萝,头戴辛夷花冠的山鬼,还真是一个令人遐想的传说。
至于为什么景仲延要手执梧桐枝,因为传说中凤鸟栖梧桐。
景仲延可真是有苦说不出,守在公子昭灵床前,顶替了原先许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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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灵在草篓里养足两天伤,他试着拍动翅膀,觉得已经不疼了。男孩将昭灵翅膀上缠的荻叶解开,伤口早已愈合。
昭灵高兴极了,踩踏爪子,抖动羽翼,在木案上起舞。
做为一只幼鸟,顶着和圆滚身形不搭的漂亮羽冠,蹦蹦跶跶,有几分可爱。
男孩突然抓住昭灵,昭灵用力挣扎,他想恢复自由身,想翱翔天空,再不要回那寒酸的破草篓里。
昭灵力所能及的用鸟喙啄可以啄到的东西,他想啄男孩的手背,希望男孩吃疼放开他。男孩干脆把鸟儿按在胸口,免得它老是挣扎。
鸟儿缩回头,鸟头正好贴在男孩脖子上戴的一件木雕项坠上。
项坠是一条吐信子盘曲的蛇。
昭灵放弃抵抗,才遭蛇咬,他怕极了蛇。
男孩把鸟带到室外,将鸟放在地上,他刚松开手,昭灵便就快速起飞,一口气冲出老远,然后又飞回来,飞到男孩的头顶上方。
昭灵在男孩头上盘旋几圈,随后才离去。
白日里飞离男孩的居所,昭灵认出自己遭袭的那棵梧桐树,原来就长在男孩家屋后。男孩的家营建在水畔,而水畔分布着数栋破败的小草屋,显然草屋里头都住着人。
沿着水畔,昭灵飞越一座雾蒙蒙的大山(南山),找到返回的路。
昭灵不知疲倦地飞行,归心似箭,晨风掠过羽翼,拂过羽冠,他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