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韵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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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韵永远怀念父亲当上饮雪山庄庄主之前的日子。
那时候母亲还没有死。
即使在一连几十年不歇的战火里?,因为父亲性子温和,又不擅打斗,战场上更多干的是协调后方?,调度后勤的活,虽然事情繁琐驳杂,又没有多少?名声功绩,不怎么?被人看在眼里?,却有着安全这一巨大的好处。
父亲向来在师兄弟里?有着老好人的名声,平时没少?吃些小亏,但?是也得?人心,干后勤这份活儿,是师门照顾他不擅战斗特意安排的。
父亲因此得?以在忙乱的战乱中,仍然带着自己一家子到处走?,和妻女不分离。
柳如韵的童年是在战场上度过?的,虽然仙魔战还不至于要她?一个小女孩上场杀敌,但?是毕竟是在各个战场间行走?,柳成归爱女心切,每日忙碌完公务,唯一的休息时刻,便用来教柳如韵练剑。
那时候是仙魔战初期,程雪意和她?的音杀还没来得?及成为响彻整个仙魔战的唯一绝响,柳成归虽然佩服那位师姐的能力,但?是在唯一的女儿面前,他也有着自己作为父亲的小骄傲,将?自己多年学剑的心得?都?一一教给了女儿,希望女儿将?来能在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仙魔战场上有自保之力。
柳如韵的母亲是个温柔又优雅的名门淑女,秉承着女子的一生就该端庄守礼,谨言慎行,贤惠温柔为人妻为人母的原则,所以在柳成归打算教柳如韵学剑时,她?最初是有些不同?意的。
但?是在柳成归用仙魔战为理由的劝说,和柳如韵可怜巴巴的目光双重攻击下,她?还是无?奈地同?意了柳成归的做法,默默支持这对父女。
柳如韵日复一日练习着那些枯燥的剑招,心法,心里?一面觉得?无?聊,一面却觉得?自己稳稳地走?在一条光明的大道上,越是见多了战场的残酷,没有修为的凡人流离失所,她?就越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光明的大道上。
这条大道或许辛苦疲惫无?聊,要付出许许多多的汗水,但?是她?滴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有迎来充沛的回报。
她?知?道父亲有一位叫程雪意的师姐,她?听说了仙魔战场上有一位战无?不胜的战神,那位战神叫程雪意,是个女子,但?是无?论?走?到哪里?,所有的人都?为那个名字欢呼。
在那些浴血奋战的修士和流离失所的百姓眼里?,那个名字,就是神。
柳如韵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目光,更加坚定地确认,自己走?的是一条光明无?比的大道上。
一直到仙魔战结束前,她?都?盲目地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修炼,将?来就可以和程雪意师伯一样,拥有被世人崇拜的机会的。
为了这个理想,她?努力地修炼着。
虽然后世提起第一次仙魔战,总有无?数沉重和苦楚,可对柳如韵来说,那是她?一生中最温馨幸福的时光。
有和睦温馨的家庭,有父亲母亲的支持,可以心无?旁骛、全心全意为理想挥洒汗水,这应当已经是一个人能达到的最幸福的状态之一。
幸福的终结来自于那个从天而降的馅饼。
谁也想不到仙魔战中后期的战局变化,正如仙界之中的人谁也想不到,程雪意心中竟有那样的野心。
在慌乱无?措之下,饮雪山庄的老庄主做出了仓促的选择,匆匆将?饮雪山庄庄主之位这一沉重无?比的任务交到了柳成归手?里?,就撒手?人寰。
那可是仙界第一势力的庄主,是仙盟首领之位啊,程雪意奋斗一生都?是为了这个位置,谁能说,自己不想要这个位子呢?
柳成归坐上了这个位置,他说他不想要,有人会相信吗?
大概只有柳如韵一家人会说,我相信。
柳如韵眼睁睁看着父亲眼里?的温和从容一天天流走?,一天天变得?更焦虑,更不安,更狂躁。
德不配位,大概真的是德不配位,天下人都?这么?说,天下人也都?觉得?父亲白白占了大便宜,可是要柳如韵说,她?觉得?当初那个时不时吃些小亏,庸庸碌碌地在战场的后勤忙碌的父亲看起来更开心些。
一旦背上了饮雪山庄庄主的名称,父亲就再也不是自己了。
因为父亲自己都?清楚,自己德不配位。
但?凡是一个自私自负,骄狂狡猾的人登上这个位置,都?不会像她?父亲那样不安焦虑惭愧到崩溃。
偏偏她?父亲真的是一个老实人。
所以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走?进了死胡同?,从此画地为牢,困住了自己——继而困住了她?。
父亲一直想要一个儿子,柳如韵知?道这件事,但?是因为父亲对自己足够疼爱,和母亲也足够恩爱,并不强求,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一个弟弟会是一种威胁,只觉得?儿女双全也许是天下父母的愿望,如果父母能够得?偿所愿,她?也很愿意好好保护疼爱那个未来的弟弟。
母亲怀孕的好消息是和父亲继任饮雪山庄庄主的消息一起传来的。
父亲上一秒为母亲怀孕的消息狂喜着,下一秒就被老庄主去世和他自己继任庄主之位的消息打蒙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父亲甚至来不及为母亲庆祝,就不得?不匆匆离去,处理老庄主去世和仙魔战战后收尾的一干事宜。
等一切忙完,柳成归熬红眼归来,孩子都?快满月了。
柳成归疲惫又愧疚地抱着妻子,为那孩子取名旭炳,眼里?却是无?限的忧虑。
柳如韵和母亲都?知?道,父亲遇到了人生中的大难题——在外面还要强颜欢笑,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就不必了,柳如韵和母亲都?看得?出来,他并不快乐,一丝、一毫都?不快乐。
继任饮雪山庄庄主是柳成归人生中的一大打击,让他彻底陷入了无?限的焦虑和慌乱之中,然而坏事总是接二连三。
柳如韵很快就发现,母亲的身子一天天弱了下去,再怎么?吃补药也补不回来。
而父亲为即将?接任庄主的事忙翻了天,一连几个月都?不回来,等她?终于有机会将?母亲的事告诉父亲时,母亲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那一天,柳成归在妻子的床前抱着已经瘦得?只剩一副骨头的妻子,嚎啕大哭。
柳如韵看着母亲为父亲拭去脸颊上的泪,对她?招手?。
她?温和地看着他们,一如既往,像是在看一群需要她?保护宽容的孩子,她?交代父亲一定要守好这两?个孩子,然后将?父亲赶了出去,单独交代柳如韵:“你父亲陷入了至死难解的困局,我们都?救他不得?,若是他以后做错了什么?,你原谅他,旭炳以后就交给你了。”
柳如韵至死记得?母亲的交代。
父亲开始为了庄主与名利厮杀,杀红了眼,日渐变成她?看不懂的模样。
在父亲照顾不到的角落,她?带着牙牙学语的柳旭炳,努力地不想给父亲添烦恼。
然而当那一天,父亲与名利的屠刀终于转向了自己的儿女,柳如韵还是忍不住哭泣。
父亲终于平息了饮雪山庄内的纷争,平稳地接过?了庄主的宝座,然后以一种几乎能勒死人的尺度,将?所有的枷锁加到了他自己身上,以及,她?和旭炳身上。
她?被迫放下了心爱的灵剑,从此学做温文尔雅端庄大方?的大家闺秀,旭炳被严师包围,小小的幼儿,顶着父亲过?于沉重的目光,拿起杀人的鼓。
柳如韵不想去了解后山之中,小小年纪的柳旭炳到底杀过?多少?灵兽,又到底有没有杀过?人——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能做的,仅仅是在每一个柳成归离去的日子里?,将?浑身颤抖,被血浸透的柳旭炳接回去,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你是个好人,不能杀人,不能杀人,不能……杀人。
旭炳年纪渐渐大了,父亲开始让他自由出入,接触庄中弟子——那是被困在柳府中被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柳如韵力所不能及之地。
柳如韵看着他懵懂天真地走?出自己的保护圈,仿佛看着一只身怀利刃的猛虎,懵懂不知?地走?入羊群,不知?道到底应该担心弟弟,还是担心那些即将?接触到弟弟的人。
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柳旭炳浑身是血地站在她?的院子外,一如过?去的那些年,他每次从后山出来的样子。
然而过?去那些年柳旭炳是在后山修炼,现在的柳旭炳……他刚刚被允许自由出入……
柳旭炳眨着茫然又无?措的眼,宣读了那个让她?如坠冰窟的答案:“姐姐,他死了。”
事情的起因经过?简单至极,不过?是柳旭炳第一次出府下山,在山下遇到了不认识他的饮雪山庄弟子。
对方?欺他面生,又是一副一看就天真不问世事的懵懂模样,哄走?了柳旭炳的钱。
事后被柳旭炳撞见,柳旭炳明白过?来,双方?起了冲突,于是柳旭炳直接将?那一群弟子杀了个精光。
准确地来说,柳旭炳并不算做了错事。
修仙界并不是一个温情脉脉满地道德仁义?的地方?,相反,越是修仙界,杀人夺宝,一怒杀人的事就越常见。
凡人杀人尚且有法可治,修士杀人,就全凭心情了。
一怒之下杀死几个骗走?自己钱财的无?耻之徒,放到哪里?都?不能叫做犯错。
唯有柳成归这里?不行。
他已经把世间最严格的尺子安在了自己和家人的身上,但?凡行差踏错一点,就是在他心上插刀子,就是他德行有污点,德不配位的证据,这证据不能让别人怎样,却能杀柳成归。
柳如韵连夜拿上自己的佩剑,陪柳旭炳去解决掉了那件可怕的,能让父亲彻底崩溃的“证据”。
那晚,柳旭炳在柳如韵的院子外跪了整个后半夜。
从此,柳旭炳再也不敢向弱者出手?,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软弱好欺的包子。
没有人知?道,那个在饮雪山庄弟子心中懦弱可欺的包子柳旭炳,手?里?怀揣着的,是杀人的鼓。
等柳如韵发现弟弟竟然因此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已经晚了。
柳旭炳在父亲近乎变态一般的锻炼下成了杀人的利刃,她?却硬生生要将?杀人的利刃翻折过?来,要他做心慈手?软的好人,得?到的结果,不是她?崩溃,就是柳旭炳崩溃。
崩溃的当然是柳旭炳。
他变得?越来越唯唯诺诺,胆小畏缩,没有主见,温吞软善,柳如韵问他一句话,十句里?有九句是“姐姐说得?对”。
柳如韵痛苦不堪。
更让她?痛苦不堪的,是父亲竟然对这一切浑然不知?,野心勃勃地以为自己可以训练出另一个比程雪意更可怕的天才。
当他变得?越来越古板,偏执,虚伪,在柳如韵面前理所当然地训斥她?作为女子竟然想下山历练的想法,发表女子就该老老实实养在深闺人不知?的意见,柳如韵很难再将?眼前这个可怕又丑陋的男人,和自己崇拜的父亲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当她?发觉自己竟然开始痛恨这个男人时,她?一面觉得?痛快,一面却觉得?愧对母亲的交代。
她?做不到,做不到像母亲说的那样体谅。
柳如韵知?道是那些人和事把父亲逼成这样的,然而她?仍然无?法原谅。
她?是父亲隐忍到变态的屠刀下惨死的幼苗,明明向往着阳光,却被死死压着土壤下。
她?怀念着仙魔战时期那些以为自己朝着一条光明的大道前进的时光,她?走?的的确是一条光明的大道,可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失去在这条路上行走?的资格。
可笑的是,夺走?她?这个资格的人,正是领她?走?上这条路的人,她?的父亲。
怎么?会有这么?讽刺的事。
每每想起那些过?往,柳如韵都?觉得?自己早晚会忍不住拔剑指向自己的父亲。
那一天,不是她?崩溃,就是父亲崩溃。
至于柳旭炳,这是她?亲手?参与的悲剧,她?对不起弟弟,所以也从来指望不上他。
她?没有想到,最后拯救自己的人,竟然真的是弟弟。
当纪寒声在柳旭炳的配合下,揭露出天魔之种的惊天秘闻时,当纪寒声一脸笃定地告诉大家,柳成归也受了天魔之种的影响时,困扰撕扯着柳如韵的痛苦终于获得?了安宁。
到底……她?没有失去她?的父亲。
有些观念也许一旦形成了就毕生无?法改变,几代人之间的矛盾是永远无?法平息的。
但?是区别在于,人们在爱她?的人面前永远有恃无?恐。
第二次仙魔战来临的那一天,柳如韵终于不再惧怕父亲指责反对的目光,堂堂正正地走?向了战场——手?里?拿着他亲手?为她?铸的剑。
柳如韵想起父亲第一次教自己学剑的那一天摸着自己的头顶说的话:
“如韵啊,父亲希望危险来临的时候,你能用剑如神,又希望你永远不必拿起剑。”
父亲,我终于有机会拿起了剑,如你所愿,我将?用剑如神。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最后一章orz
生死时速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