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营帐里说了会儿话,觉得有些?饿,便整理好衣裳出门。
出了营帐,秦雪彤才知外边已经晌午。
艳阳高照,处于高原的日光十分?充足,落在皮肤上晒得略疼。风很大,有别于金陵的温柔和煦,浓烈张扬,烈烈地舞动营帐周边的旗帜。
秦雪彤郁闷心情一扫而空,此时见着天高云阔,胸怀十分?敞亮。
龙旭阳站在她身边,一起欣赏四周的风景。
放眼望去,能看到远处遥远的草原和茫茫的戈壁。
“那边就是西平吧?”秦雪彤遥遥指着北方漫无边际的平原,轻声问道。
“是的。”龙旭阳说。
“梁朝生回去的话,世子之位该如何处理?”
“这是他们的家事,我无权过问。”
秦雪彤微微叹了口气。
“殿下,郡主!”
激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人转过头,看到宋玉一脸激动地飞奔而来,脚步在两人一尺远刹住,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属下没保护好殿下,请殿下责罚!”
“起来吧。”龙旭阳伸手扶起他,注意到他的脸,吃了一惊,“你的脸怎么回事?”
秦雪彤道:“落下悬崖的时候,他的脸被石头划破了。”
宋玉道:“殿下,这点儿小伤,不碍事!”
殿下见到他的第一面并没怪罪,反而关心他的伤势,宋玉心?里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胸腔里涌满充沛的感?情。
如果龙旭阳现在命令他自杀,估计他会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
龙旭阳:“怎么不碍事?如此大的伤口,完全破相了啊。”
宋玉眼眶微红,又窘迫又自责,“殿下,属下贪生怕死,求殿下责罚!”
说罢又要?跪下去。
龙旭阳握住他的胳膊,没让他跪,无奈道:“当时情况紧急,你又没坐在车厢里,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哪能顾得上本宫?如今你好好的,本宫到松了口气。”
“殿下……”宋玉感?动得流泪。
“你的脸该怎么办呢?”龙旭阳皱眉。
宋玉无所谓,“只要殿下没事,属下的脸哪怕再?添一道疤也无所谓。”
龙旭阳脱口而出:“再?添疤,可就真找不到老婆了。”
宋玉胸口被扎了一剑。
充沛的感?情戛然而出,活像一条蓄满感情的小河,准备汩汩而下,一泻千里,忽然间硬生生地被石坝拦住,进退不得,梗得难受。
龙旭阳再度扎心,“来的几个兄弟中,就你找不到女人,破了相,恐怕以后更找不到啊。”
宋玉:“……”
宋玉伸手摸自己的伤口。
原本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脸上的伤疤的,被龙旭阳一说,忽然间十分?在意起来。
想到别的弟兄手里有香囊手绢之类的东西,而他却一无所有,宋玉心?头打鼓,真情实?感?地忧愁,“真的?”
龙旭阳同情叹息。
秦雪彤看出龙旭阳在捉弄宋玉,心?下暗笑,坏心眼儿地在旁边帮腔,“当然,你这样会被女子嫌弃死。”
宋玉:“……”
龙旭阳接口:“天底下男子看女子相貌,女子同样也看男子相貌,不说英俊潇洒,器宇不凡,男子脸上留道大疤,会把女子吓到,谁还?会嫁呢?”
宋玉摸着自己的脸,郁卒。
龙旭阳和秦雪彤夫唱妇随,一唱一和,把宋玉说得恐惧无比。
他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真的得打光棍儿了!
“殿下,郡主!”
两人捉弄得起劲儿,刘巍走了过来,拱手行礼。
“刘大人。”龙旭阳道。
“见殿下气色红润,下官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刘巍感?慨道。
龙旭阳:“这几日,劳烦刘大人了。”
“不麻烦。”刘巍摇摇头,“职责在身,下官自当尽职尽力。受累的是郡主,一娇小姐大老远地从金陵赶来,吃不饱睡不好,天天挂念殿下,一片深情厚谊,下官再?也找不到比郡主更痴心的女子了。”
秦雪彤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刘老,哪有吃不饱睡不好那么夸张?”
龙旭阳回头望着秦雪彤,目光温柔,“我知道。”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千言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咳。”刘谦故意咳嗽打断,“打扰二位的卿卿我我真是罪过,只是众多庶务在身,下官不得不打扰。”
秦雪彤脸蛋微红,移开视线。
龙旭阳转头道:“何事?”
刘巍:“殿下,借一步说话。”
“雪彤,我先过去。”龙旭阳对秦雪彤说了一声,和刘巍一道离开。
山坡上只剩下秦雪彤和宋玉两人。
秦雪彤知道刘巍和龙旭阳有要?事相谈,并不介意他们的离开。
刚才被刘巍说得不好意思,如今人离开了,她便恢复正常。
宋玉依旧在摸自己的脸,瞧他的模样,恨不得拿块镜子照照。
秦雪彤瞧得好笑,“宋护卫,你也无须太过忧心,我瞧着你的伤口并不深,都是皮外擦伤,我这里有一养颜膏,药效奇特,定能让你恢复如初。”
宋玉惊喜,“真的?”
秦雪彤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盒用掉一半的养颜膏,递给他。那药膏是她之前?闲赋在公主府时做的,献给安国公主,自己也留了一些?,平时在袖子里备了一盒。
宋玉恭敬接过,感?激道:“谢谢郡主。”
秦雪彤道:“东西给你,你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宋玉问。
秦雪彤笑道:“追杀殿下的两个杀手不是抓到了吗,还?请宋护卫想办法尽快打听出幕后凶手,一旦查出,马上告诉我一声,可好?”
宋玉一听,松了口气道:“放心吧郡主,若查出幕后指使,属下一定立即禀告郡主。”
这几日宋玉忧心于龙旭阳的安危,又自责于自己的失职,如今龙旭阳不追究,秦雪彤还?送他养颜膏,宋玉心?头酸胀不已,发誓要?将功补过,把幕后指使尽早查出来!
一想到这点儿,宋玉便急不可耐地告辞,“郡主,属下先去调查了。”
“去吧。”秦雪彤没留他。
龙旭阳和刘巍单独在营帐里谈了很久,秦雪彤没去打扰,她很识趣,并不会问东问西。
该知道的,龙旭阳一定会告诉她,不该知道的,她也不想知道。
她并不喜欢朝政,对过大的权利没有欲.望,甚至不喜欢指使人。
她追求的金钱和权势,在某些?人看来,只是小打小闹。对她来说,金钱只要一辈子过得富足就够了,再?多没有意义;权利只要让别人不看轻她就好。
硬要算起来,秦雪彤的功利心比起很多人,其实并不那么重。
有些?人追求权利财富,是为了控制别人。
有些?人追求权利财富,是为了不被人控制。
两者之间,主动与被动,千差万别,秦雪彤其实属于第二种。她所有的追求,都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并没有所谓地翻天覆地改革朝政,控制他人,享受被众星拱月吹捧等等欲.望。
因为这样的想法,她的性子,在别人看来汲汲营营,想方设法地讨好安国公主,接近龙旭阳,甚至不顾未婚之身,私奔到皇陵与龙旭阳一起,手段令人不齿。可一旦上位了,她却可以一直安然地待在公主府,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从不摆谱儿,安安静静地在厨房做自己的糕点,和安国公主下下棋,做做养颜膏之类,仿佛闲云野鹤,收放自如。
既然三皇子找到了,第二日众人便启程回金陵,向皇帝交差。
皇帝听说龙旭阳摔落悬崖,当众失色,勃然大怒,若是没找到人,估计刘巍的脑袋得搬家。
第三天,宋玉寻着机会悄悄告诉秦雪彤,其中一个杀手已经吐露真相,派他们杀害龙旭阳的人,并非五皇子,而是宫里的柔嫔。
据说此事一切由柔嫔指使,五皇子丝毫不知情。
两个杀手身份很干净,然而两个大活人,有心?要?查,自然能查出蛛丝马迹。宋玉等人手段非同一般,又心?怀怨恨,下了重手,两个杀手没自杀成功,最后都招了。
如果是柔嫔指使,一切都说得通。
秦雪彤确认:“五皇子当真不知情?”
宋玉也很犹豫,“两个人都一口咬定,属下瞧着应该是真的。”
秦雪彤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眼睛里冷光掠过。
柔嫔?
原本以为禁足在曦月宫,此人就会风平浪静,没想到居然还能作妖。
话说,她是不是该死了?
秦雪彤有点想动手,柔嫔敢害龙旭阳,她真的动了气,起了杀心?。但此事龙旭阳肯定会知晓,回到金陵,皇帝必然会知晓。
到时候,不用她动手,柔嫔就会死。
想到这儿,秦雪彤决定暂时不管,看皇帝如何处理。
回到金陵,瞒了两天的龙旭阳终于告诉秦雪彤,“杀我的人是柔嫔,不是五弟。”
秦雪彤装作第一次听说,惊讶道:“真的?”
龙旭阳点点头,面色严肃。
秦雪彤道:“可柔嫔是五皇子的母亲,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我不信五皇子不知情,就算不知情,五皇子当真无罪?柔嫔又该如何处理?”
秦雪彤说中龙旭阳的心?事,男人英挺的眉毛拧在一起,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不是五皇子动手让他松了口气,然而若杀掉柔嫔,势必终会兄弟决裂。
他并不想闹到那一步,毕竟十几年的感?情难得,哪怕后来两兄弟对立,五皇子也并没有坑害他,相反在皇贵妃得势之时颇有照顾。最近两年,五皇子落魄,他崛起,关系才彻底僵硬。然而,龙旭阳觉得不能因为一两年的僵持,就否认十几年的感?情。
何况,五皇子当真一无所知?
龙旭阳的心?里存在疑问。
思?索良久,龙旭阳道:“此事由刘巍报于父皇定夺,如何处置,全凭父皇做主。”
秦雪彤听出他的意思,“不想继续调查了?”
龙旭阳摇摇头,“此事我不再?插手。”
最后能查出什么,全看皇帝的意思,他不会推波助澜,也交代了下面的人,绝不会在朝堂上弹劾起事。
秦雪彤何等聪明,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哦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也好,说起来殿下奔波良久,该好好休息一段日子,上次你送我的曲谱,改天和我一道研究研究,如何?”
龙旭阳俊美的脸上终于展露笑容,“好。”
果然,龙旭阳向皇帝交了虎符后,便不再?办理公事,到公主府和秦雪彤整日研究曲谱吹埙,和安国公主聊天吃饭,过得十分?悠闲。
他们过得悠闲,朝堂上,却一石掀起千层浪。
三?皇子差点死掉一事,众说纷纭,诡谲异常。
有人说是不小心摔倒的,有人说是被人害的,有人说是景山王暗中谋害,有人说是五皇子派人暗杀……
纷纷扬扬传了很久,几个事主却一句话也没说。
这种不说话的情况,就很值得回味。
据说景山王已经收到消息,如今上奏请罪,已经派次子梁锦源前?往金陵面圣。
事情继续酝酿到月中旬,夜晚,秦雪彤缠着龙旭阳下棋的时候,宋玉来报,五皇子拜访。
“五弟?”龙旭阳放下棋子,默然片刻,“他也的确该来了。”
秦雪彤对宋玉说:“请他进来吧。”
宋玉领命而去。
秦雪彤托腮问龙旭阳,“需要?我回避吗?”
龙旭阳摇摇头,“不用。”
既然没让她走,秦雪彤就留下来看戏。
安国公主听到动静,派人把院子里的下人全部撤走,免得听了不该听的到处乱传。
夜色浓厚。
虫鸣声声。
安静的夜里,五皇子在侍卫的搀扶下走进昭阳阁。
烛光明亮如昼,照得人纤毫毕现。
与前段时间相比,五皇子神色十分?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
见到龙旭阳,五皇子低声道:“三?哥。”
龙旭阳叹了口气,指着旁边的圈椅道:“坐吧。”
秦雪彤安静地坐在角落的软塌上,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手里捏着棋盘上的白子,似乎在思考如何走下一步,蝴蝶般的睫毛轻轻抖动。
五皇子的目光看过去。
秦雪彤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起身福了福,算是行礼,“五殿下。”
五皇子收回目光。
秦雪彤便继续坐回软塌,自己和自己下棋玩。
五皇子被搀扶着坐在圈椅里,龙旭阳坐在他对面,温言道:“五弟,这么晚了,找三哥有什么事?”
五皇子凝视着他,“三?哥,我知道母妃做的事了。”
龙旭阳没说话。
五皇子道:“今日,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龙旭阳神色发生细微的变化,依旧没做声。
五皇子道:“我知道,母妃做的事,罪不可恕,可作为儿子,万万没有看着她去死的道理。”
他用力撑着扶手站起身,在龙旭阳惊讶的目光中,重重跪倒在地,“三?哥,对不起,求你饶了母后!”
那一跪力道极重,秦雪彤在角落里都听到砰地一声。
膝盖撞击到地面的声音,又重又响。
想来,应该极疼。
何况五皇子本身腿上带伤。
秦雪彤捏着棋子的手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
龙旭阳慌忙将五皇子扶起来,“五弟,你腿不好,千万别这样!”
五皇子突然一跪,让他措手不及。
五皇子并没有玩“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那一套,那是小孩子才玩的把戏,在成年人面前,大家都是利益当先,不见兔子不撒鹰。若是利益不够,任你跪倒天荒地老,别人也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转头就能反悔。
所以,三?皇子一扶,五皇子便艰难地站起身,坐回圈椅。
“五弟,此事由父皇的人在调查,也由父皇定夺,我……做不了主。”龙旭阳委婉地拒绝。
五皇子表情不动,像是知道龙旭阳会如此回答。
“三?哥,母妃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心存妄念的缘故。”五皇子凝视着龙旭阳道,“以前我也存在妄想,才害得母妃变成这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是我的错。”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缓缓拉开刀鞘。
匕首刀刃雪亮锋利,吹毛断发,刀鞘雕工精湛,镶嵌着两块红宝石。是一把华丽名贵、锋利无比的宝刀。
龙旭阳面色不变。
角落里暗中观察的秦雪彤见到这一幕,惊了一跳,霍然从软塌上起身。
五皇子要?干什么?!
他拿刀要?干什么?!
她下意识地要冲过去,龙旭阳却忽然道:“五弟,你没错,是我的错,当初,我不该从皇陵回来的。”
“明明皇陵里才是我最放松,最自由的时候。里面有爱人朋友陪伴,无需操心?太多的事,那段时光,真的很美好。”
秦雪彤的脚步顿住。
五皇子举着匕首,认真地听龙旭阳说话。
龙旭阳继续道:“很多时候我在想,如果没回来,在皇陵的日子应该会继续美好下去。我不回金陵,太子之位是你的,相信你也会善待母后,善待我,对吗?”
五皇子眼眶微红,点点头,“当然。”
龙旭阳笑了笑,“哎,可惜我回来了,把事情搞成这样。如果你心?有不甘,我理解,若扎我一刀会让你解气,那就扎吧。”
五皇子眼眶酸涩,凝视他好一会儿,摇摇头,“三?哥,别说了,是我的错。你是皇后嫡子,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是我心?存妄想,才把事情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眨眨眼,扬起匕首,猛然朝自己的伤腿刺下去,鲜血瞬间涌出。
秦雪彤已经冲到龙旭阳身前?,见此情形惊得愣在当场。
龙旭阳反应过来,冲上前?抓五皇子的手,大声问道:“五弟,你这是做什么?!”
五皇子红着眼眶,声音嘶哑,“三?哥,因为我还?能站起来,母妃和我总是存在一点妄想,如今,我就当着你的面儿斩断这丝妄想,永远不和你争夺太子之位!一切都是我的错,当日父皇在御书房里出太子之位的考题,我推辞不去西平,转头去曦月宫向母妃诉苦,母妃才冲动之下谋害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今日我就断了这腿,求你救母妃一命!”
五皇子的伤在右腿,如今右腿上又被深深刺入匕首,伤上加伤,绝无可能好了。
此生此世,他将永远坐在轮椅上,再?无站起来的可能。
他在用实际行动表明,永远放弃太子之位。
这一刻,秦雪彤说不出什么心?情,忽然间有点佩服起这个男人。
是条汉子。
作者有话要说:艰难大结局中